第二章 坐起來的尸體
這天,師傅帶著我進了火化間,漆黑一片,有四個爐子眼,就像燒磚的爐子一樣。
師傅讓我戴上了口罩,風帽,只留了兩個只眼睛。
我腿肚子直抽抽著。
1967年,正是火葬的剛開始,火化的人不多,大部分都偷著埋,但是每天都會有三個五個的,畢竟這個市只有這么一個火葬場。
師傅回頭看了我一眼說。
“今天你就是看。”
我靠著墻站著,我懷疑我不靠著墻站不住。
師傅不緊不慢的忙著,把四個爐子生著了,用煤,一個小時后,火燒起來,我看著,師傅點了一根煙抽起來,坐著抽完了,看了我一眼,出去了,一會兒推進來尸車,上面是尸體,蒙著白單子,我后背全是冷汗。
師傅說。
“看我怎么做,以后你也要這樣做。”
師傅把白單子掀開,是一個老頭,非常的瘦小,師傅看了一會兒,竟然抱起來,放到架子上,然后慢慢的推進去。
師傅看著爐門兒,看了我一眼,把小門打開了,坐在那兒看。
“過來。”
師傅聲音不大,甚至很溫柔,我卻嚇得一激靈,感覺冷汗在后背流下來,我走路都是哆嗦著的。
“不用緊張,人死就是一把灰,過去是一把土。”
我走到小門那兒。
“看。”
師傅讓我看,我往里看,衣服都著起來了,我幾乎是心臟都快停止跳動了。
師傅拿起長長的鉤子,伸進去,很準很穩的,鉤住了死者的肚子的位置,一下拉開,里面流出東西,我一下就跑了出去,蹲在外面吐起來。
(這里沒有對死者的不尊重,1967年當時的條件所然。)
師傅出來,看了我一眼說。
“你可以回家了。”
我想我是應該回家了。
我回到家里,父親的飯菜給我弄好了,我看到又吐起來,然后進自己的房間就睡。
這一夜,惡夢不斷,喊叫聲不斷,每次父親都來過來抱住我,眼淚流出來。
第二天,我上班,早晨沒有吃飯,看到惡心。
我進辦公室,師傅在吃早飯,讓我吃,我又想吐。
“吃。”
師傅一下火了,把飯盆摔到我面前。
“師傅,我......”
“吃。”
我吃了,然后又吐了。
“你可以回家了。”
師傅生氣了,我沒走,我覺得自己很不爭氣,我進了火化間,師傅看了我一眼說。
“正常的反應,沒事,過幾天就好了,你今天就回家吧!”
師傅很溫柔。
“師傅......”
“師傅沒怪你,回去吧!”
我回去了,我真的承受不住了,回家,我坐在那兒哭,我知道,我真的在這兒干不了。
父親晚上回來,看到我的樣子,不明白了。
他心很酸,沒說什么,給我做飯,我勉強的吃了一些,總想吐,我忍受著,這樣下去只能餓死了。
早晨起來,是陰天,我心情不好,往火葬場走的路上,我也走得很慢,師傅從后面騎車子過來,在1967年有一臺自行車,就相當于現在有一個寶馬一樣牛BI。
“二等。”
我跳上去,師傅說。
“你依然跟砸夯一樣。”
我說實話,沒有坐過二等。
進了辦公室,師傅問我吃飯沒有。
我點頭,我從來沒有覺得飯會這么難吃過。
換衣服,我跟著師傅進了火化室,四個爐口,今天只生了兩個,看來今天人不多。
我依然是靠著墻。
“那墻別靠倒了。”
師傅看了我一眼,扔給我一根煙。
“師傅,我不會。”
師傅沒說話,他自己點上了說。
“把爐子生起來。”
看著簡單的活兒,我卻是手忙腳亂的,這個時候我才知道,這生爐子也不是那么簡單的活兒。
煤在當時很貴,火葬場的院子里,堆了一大堆,像山一樣,守衛看得很嚴,這樣也會有人來偷,我想火葬場這個地方,讓我來我都不敢。
火著起來了,師傅依然坐著。
“你去停尸間,把一號推出來。”
我知道停尸間,但是從來沒進去過。我渾身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汗冒著,冰涼。
我進了停尸間,一號,看到了一號,黑字寫著的,我過去掀開,蒙著白衣,旁邊就是車,我猶豫,我害怕,我緊張,我想尿尿。
我站在那兒不敢動,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真的不知道,師傅進來了,說。
“你干什么呢?”
我嚇得大叫一聲,就坐到了地上,心跳加速,我感覺我要快死過去了。
“好了,你回家。”
我又回家了,現在我第一次感覺到,家是那么的樣,那么的安全。
我完全就是跑回家的,進家把門就插上了,還看了窗戶,然后就鉆進被窩里。
父親下班回來敲門,我心驚肉跳的,問了誰,才把門打開,我“哇”的一下哭了,靠著墻。
父親緊緊的把我抱住了。
“明天不去了,不干了。”
我那天哭得傷心,第一次感覺到了父親給我的安全,還有寬大的懷抱,父親雖然很瘦,但是我覺得那懷抱是世界上最寬大的。
早晨下雪了,我吃過早飯。
“爸,我上班去了。”
父親愣了一下看著我,半天沒說話。
我走了,我知道,我需要去上班,雖然父親說不讓我再去了。
我進辦公室,師傅說。
“這是一個過程,我也是這樣的,沒事,慢慢的就會習慣的,世間沒有不習慣的事情。”
我理解不了師傅說的話,我還年輕。
我跟著師傅進了火化室,點爐子,今天順手了不少,然后就去停尸間,一號永遠是開始,每天一號都會換上新人死者,可是今天我竟然連掀開那個蓋子的勇氣都沒有了。
我竟然眼淚流了出來,師傅進來了,走到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肩膀說。
“孩子,沒事。”
師傅掀開了蓋子,抱著尸體放到車上,推火化室,然后把尸體放到架子上推進去。
師傅讓我在小口那兒看,又是鉤子,我閉上了眼睛,我想得出來。
我再睜開眼睛看,那個尸體竟然一下坐起來,我大叫一聲,倒退數步,坐到了地上,我完全就失去了意識。
師傅扶我起來,小聲說。
“別害怕,人死的時候,一燒,筋就會抽,這是正常的,沒事,沒事。”
我回家了,那天我不發燒了。
早晨醒來,我依然發燒,父親頂著我的頭額,然后給你拿撲熱息痛吃了,燒退了一下。
“今天就不用上班了,我去給你請假。”
我真的不能去了,感覺自己要死了。
我每當要睡著的時候,就夢到了那個大火里的人坐起來,我也跟著坐起來。
父親提前下班回來,陪著我,我的燒還是沒退,父親就背著我去了醫院,扎了一針回來,我感覺好多了。
父親給我做了雞蛋糕。
這是我過得覺得害怕,又幸福的一天。
一連著三天了,我的燒還是沒退,師傅拎著蘋果來看我,在那個年代,一個蘋果都是金貴的。
那天父親跟師傅喝酒,師傅叫我上桌子,我看父親。
“你是大人了,上來,喝酒。”
師傅說,父親不好說什么。
那天,我沒喝醉,但是感覺暈乎乎的,這一夜我睡得很好。
我一直沒提我的母親,父親告訴我,我的母親在我兩歲的時候就死掉了,我不記事,到底怎么樣我不知道。
病好了,今天我上班了,跟著師傅進去,點爐子,然后進停尸房,師傅跟著我進去的,掀開蓋開,我還是害怕。
“不用怕,他死了。”
我咬著牙,當時我擔心自己的牙會被咬碎了。
我抱起來,感覺千斤一樣的重,蒙著的白布掉下去,我看到了死者的臉,我僵住了,然后尸體滑落了。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臉白得跟紙一樣,一切都凌亂了,我傻了。
師傅非常的不高興。
“說聲對不起,蒙上單子,抱起來,放到車上。”
我幾乎是不會動了,師傅就那樣的盯著我,我覺得我僵化了。
我還是做了,對不起,蒙上單子,抱上車,我感覺我像經過了千年的時間。
送進了火化室,師傅還看著我。
我捂著臉就哭起來。
“師傅我做不到。”
“是呀,她太年輕了,跟你一樣的年紀,回家吧!”
那天我怎么到家的我不知道,像是飄回去的。
那一夜,全是那個女孩子蒼白的臉,她沖我笑,然后又沖我哭,我醒了幾次,衣服全濕透了。
師傅沒讓我再去抱尸體,就是讓我看,不停的讓我看,除了生爐子,我不再做什么。這一天下來,我沒有害怕。
今天燒的人很多,只有四個爐子,一個尸體要燒上兩個多小時,一直到天快黑了,我們才結束工作,我的腿都站腫了,似乎不害怕了。
師傅說。
“原本這兒還有兩個人,跑掉了,招不進來人。”
誰喜歡到這兒來呢?我不知道,我來了,但是我不喜歡,真的一點也不喜歡,師傅晚上請我吃飯。
他告訴我,其實,最不可能的就是死人了,他們不說會話,你錯了點,他也不會罵你,他們不會動,說不對了,他們也不能打你,他們也不會瞪你,所以你不用害怕。
師傅這么說,我的勇氣就上來了,其實真的沒有什么好怕的。
“你當他們是你的爹,媽,兄弟姐妹。”
我聽這話這么別扭呢?師傅看我一眼樂了。
“是挺別扭的,說實話,我剛來的時候,是第一個到這兒的,沒有經驗,沒有師傅,這個火葬場成立的時候我不來了,一切都是我自己總結經驗,第一次燒人的時候,有三個人,跑了兩個,我不能再跑了,挺著,場長來陪我,那天完事,我哭得跟鬼一樣。”
我愣住了,那又是怎么樣的勇敢呢?
師傅在場里都叫他二廠長,實際上他不是什么場長,但是他說話真的算。
那天,師傅喝多了,我背著回去有,進家,我就愣住了,師傅的老師非常的漂亮,我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多人,至少在我這二十來年中,還有一個女兒,也長得漂亮。
我把師傅放下我就走了,師母讓我留下來喝點水,我沒有,我感覺慌亂,如同第一次進火葬場一樣。
其實,我的師傅只比我大六歲。
我回家,父親生氣了。
“這么晚才回來?”
“今天人多,天黑了才完事,我師傅讓請我喝酒,才晚了。”
“噢。”
父親以為我跑出去玩了。
那天,父親問我,適應沒有,其實,談不上適應不適應的,在這兒也許永遠也沒有適應。那天是我和父親說話最多的一天吧!
今天只有三個死者,點上爐子后,我就去停尸間,總是有一股冷氣,師傅說是陰氣,人死了會有一種陰氣,活著的時候是陽氣,正常。
昨天的雄心四起,此刻站在這兒,腿就轉筋,我咬著牙,抱起尸體放到車上,第一次抱著那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我永遠也忘記不了。
我推回去,師傅看了我一眼沒動,這意思就是讓我動手。
我把尸體抱上架子,把白布拿下來,推進去,關上門,小門打開,拿著長鉤子看著。
儼然是一個老手一樣,其實,我已經嚇得不輕了。
師傅突然就跳起來,一下把我推到一邊,把鉤子搶過去,急匆匆的就伸進去了,我知道要干什么,我看著尸體慢慢的大起來,我還傻在那兒。
師傅忙完了,小聲說。
“你再晚點就爆炸了。”
我知道師傅說的是肚子。
“對不起。”
“沒事。”
顯然師傅是自己摸索出來了,肯定是經過這個,他是中國第一代煉化人。
更新時間:2024-11-02 12:2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