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幫我搬家找房子的人是我的老師——不是原先的夫子,是我的殿試考官。很巧,
她也是文德朝的第一位三元及第的狀元。她是內閣首輔慕若昭。
那時她和當朝次輔夏嚴還算是相處良好,還沒有后來氣勢洶洶的黨爭,
大家看起來都是一條船上的,朝堂氣氛其樂融融,完全不見日后的暗潮洶涌。
這個時間在文德朝算是安穩的了,真是朝堂勢力制衡最完美的時間,
大家都保持著一派隨和平靜。慕若昭在殿試時就表達了對我的青睞,
我也欣然接受了她的橄欖枝——那是權勢正盛的首輔,我有什么理由拒絕,
我又有什么資格拒絕她?于是我高興地住進她介紹給我的宅子——和宋府一個巷中一個巷尾,
走兩步就到了,我很滿意。可惜我沒住兩年就外調了,那年我十七歲,
文德帝又因為貪污案殺了一位兵部尚書,牽連百來號人,菜市口又血流成河,
那塊地擦了三四遍才顯露出原來的顏色。于是又空出了不少官位來,
我那一屆的進士該外調外調,該進基層衙門進基層衙門,還有一些和那位尚書大人勾結,
已經流放出去了;有些實在倒霉的,已經死路上了。大家真是各有各的機遇啊。
正好那時候宋式玉調回京城任禮部侍郎,我在出京去湖廣赴任的前夕回了一趟宋家,
先見了阿娘和宋式月,然后才去見了宋式玉。阿娘對于朝堂事并不關心,
她只知道我要去湖南,然后給我縫了好看的春衫裙子——要知道她已經很久不親手縫衣服了。
“湖湘一代比京城暖和啊,小姑娘就要穿得好看些,不用包的那么嚴實。
”阿娘給我包了很多衣服,又帶人去我家幫我打包行李,
還貼給我不少銀票:“你在官場上頭少不了打點,拿著用。”“娘,”我撓撓頭,
“要不了那么多的。”娘斜我一眼:“那你留著給自己買點吃的。”這下聽懂了。
于是我憋著笑把那疊銀票塞進箱籠底下,希望它能多留下些真被我拿去買吃的。
阿娘帶著人給我包行李的時候,我就看她給我縫的那件春衫。阿娘的女紅在過去是京城聞名,
那件春衫是春水似的綠色,上頭繡了夾竹桃,是我最喜歡的花樣。我扒拉著那衣服,
問阿娘:“你有繡過衣服給兄長嗎?”阿娘頓了頓,搖了搖頭:“他沒和我說過要外放的事,
我就沒給他做。”她冷哼一聲,“他要是想要,就自己開口來要,
老是你來替他開口像什么樣子。”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我摸了摸鼻子,
想:原來有些事她知道啊。也是,她是母親,母親沒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更何況她其實是京城一人撐起一門、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貴夫人。
我和阿月在家里被她溺愛久了,對這件事太沒有實感了。我還是太嫩了。
宋式月還在考試與學習的樊籠里,文章作不下去了就去作女紅,女紅做不動了就去看書,
過上了規律且勞累的生活。“我在想春秋圍考不上怎么辦,
”宋式月把她寫的一篇八股遞給我,表情既擺又絕望,“考不上我干什么去?
”我安慰她:“會考上的,考不上就呆家里,
我和咱哥咱媽養你一輩子——承歡膝下也很好嘛。”她撓撓頭,
有點苦惱:“我倒不是怕這個,考應該還是可以的,是怕名次不好,給咱們家和夫子丟臉。
”“考的上就很厲害了。”很樸實地我實話實說,“落榜考生千千萬,考上的能有幾個呢。
”她一想也對,
年紀就已經考中探花了就好嫉妒他啊啊啊啊——”我有些無奈地揉了揉眉間:“我還狀元呢,
你不嫉妒我?”她實誠道:“嫉妒啊。”“但是你十六才考上,我今年十四,過兩年再嫉妒。
”我給她逗得笑出聲來,拍拍她的臉:“好好備考,這次我沒法陪你考試了,記得自覺些,
別老是想著看閑書。”“和兄長好好相處,別讓娘擔心。”我低聲說。宋式月乖乖點了頭。
她一向讓人放心,乖巧得讓人心疼。在臨走最后一天,我去見了宋式玉。
他身側懸浮著的孤獨感和疲憊感更濃厚了。他眼底已經浮現出了淡淡的青紫,
估計這幾天事務交接很忙。我好整以暇地打量他半天,
最后嘲笑他:“你臉色看著像是快死了。”他撇了我一眼,嘆了口氣:“不至于,
但確實挺想死的。”“你活得倒是滋潤。”我說:“我早就調到國子監去了,那地方閑的死,
當然滋潤。”他問:“下棋么?”我說行。我們兩個起了棋枰,在他院子的廊下下了一局棋。
陽光不錯,在棋枰上落下斑駁交錯的葉影。我們兩個其實不常下棋。
我和他那兩年相處里的下棋大部分時間是一個借口,棋盤一般擺在旁邊,
真正會擺在我倆面前的一般是各種話本。一直到宋廉死后,我們才真正開始以棋會友。
“慕若昭調你去承天府,有她的考量在。”宋式玉執黑,先行一步,
“關于她提出和最初嘗試的綱銀法試用。”我手里握著枚白子,
隨口答:“她想要我在湖廣推行這項國策——這不容易,我知道。”我沉思許久,
落下一子:“聽說這最初還是你爹想出來的。”“那倒也不是,
應該是張首輔想出來的——慕若昭不在乎政策來自于誰,于國有利即可。
”宋式玉的手指敲著棋枰,嗒嗒嗒,他半闔著眼睛,“這法要做,一定會引發些動蕩。
”“朝堂怕是又要變天了。”他有些無奈:“或者說朝堂其實也沒有很穩定過。
”我抬了抬眼,終于正了神色:“我知道。”“到時候若是……我出了什么事,不必保我。
”我盯著他緩緩抬起的眼睛,“不牽連宋家最重要。”他看著我的眼睛,嗤笑一聲,
語氣又變得懶洋洋的了:“說這種話,母親聽見了會傷心的。
”我跟著他落下一子:“那你就不要告訴她。”他說:“……我盡量。
”我看著他那副不以為意的樣子,有些無力,又有些無語。要是那天真的發生了,他包講的。
“阿娘那個人啊……”我吁出口氣,“還有你啊……我不在了,你們兩個肯定又是那種狀態。
”“什么狀態?”宋式玉托腮看我,端的是閑適又放松的模樣。“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
”我斜睨他一眼,“連個交流的人都沒有——阿娘有妹妹陪著,我說的是你。
”這家伙確實長開了,
確實是頂頂清貴俊朗的公子——聽說他回京那天拋給他的手帕果子都丟了一車,
想來確有那冠絕盛京的潘郎貌。那天我還在國子監上值呢,無幸得見那盛況。
宋式玉反駁我:“我可以寄信給你。”我嘲笑他:“只有我嗎?你朋友也太少了。
”他糾正我:“知己在精不在多。”他高興就好,我不試圖說服他。他這樣的人太過于固執,
但有時這也算是好事。那局棋我最后輸掉了,輸了半子,不算難看。我靠在椅背上,
從袖子里摸出那本我藏得很好、到現在還沒有被人發現的冊子,我說:“我走了,
你自己收著吧。”他挑挑眉毛,接過去的時候眼神難得有些懷念:“不留著抓我把柄?
”我笑他:“得了吧,這也算把柄?給娘她都不一定會數落你。”“我抓你把柄干什么,
我倆關系還沒爛到要互相彈劾的地步。”我擺擺手,碧玉手釧相碰發出聲響,叮叮當當,
像宋式玉手中棋子掉進棋罐的聲響,“你自個留著吧,我要走了,我沒法再幫你保管這些。
”他歪著頭看我,似乎欲言又止,但他還是沒說什么。
他最后對我說的是:“你……有什么要對我說的嗎?”我偏了偏頭,
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你想要聽我說什么?”他好像從如夢初醒地恍然中掙脫出來,
然后嘴角噙上了一抹笑,那笑容有些嘲弄的意思。他嘆息:“……沒有。”我盯著他的眼睛,
怪人,我默默想。他本來就不是什么很好懂的人,為官后就更難懂了。“好吧,什么也沒有。
”他站起身,喃喃似的:“什么也沒有。”我看他掛著笑的嘴角,
他又掛上那種無懈可擊到有些虛假的表情了。感覺他就像一種玩具用人偶,
需要的時候就換臉帶上一種表情,再有需要的時候就帶上另一種表情。表情是一種面具,
一種隨著情景更換的東西。你真可憐,宋式玉,我想。
你用那種虛假的溫文爾雅和所有人都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結果就是現在連個撫慰你安慰你可以走進你心里讓你傾訴的人都沒有。你什么都不說,
沉默就是你最好的表皮,那表皮輕如蟬翼,但是沒有人愿意戳破它。
我也不是什么你認為可以傾訴的人,也沒什么其他人是。我憐憫你。他轉身走了,
我也拎著裙子離開,他走進房間,我走到廊下,
廊下的陽光將長廊分割開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我們兩個都沒有回頭。
說到底我又有什么資格擅自憐憫你宋式玉,真是莫名其妙。同情心過剩可不是好事。
6.我是敬佩慕若昭的。我不評價她是個好人還是壞人,不管哪個詞都有失偏頗。
我只會說她是“社稷之能臣”,并且大部分人應該都會認可這個評價。
她在朝廷填充國庫和盡量不給百姓加壓之間做出了莫大的努力,
我估計她會是文德朝風評最好的一位首輔。她確實是,后來沒有能夠超越她的了。
我們兩個很投緣,大概我們兩個都是少年成名的緣故,她很欣賞我。“你很聰明,
但這不是最主要的,古往今來考場得意未必能官場得意,”她說,
“最重要的是洞察力和執行力。”“我看人不怎么出錯,你這兩點大概都非常出色。
”于是她提拔我,希望我能為了她做些事。在這個朝堂和地方都缺少官員的情況下,
她把我調去了湖廣承天府做知府——這個她曾經也呆過的職務上。
“為了忠義與聲名并不足以使你誠心誠意去為官,你不能只是待在京城,
那樣紙醉金迷遲早會迷了你的眼睛——你要去自己看看,一位官員到底意味著什么,
”她那時候拍拍我的肩膀,“你的權力,你的責任與義務,
你應該以什么態度來面對你的百姓?”“我希望你到時候能夠回來,告訴我你的想法。
”女人瞇起眼睛,她其實也不算老,風韻猶存,常年沉浸權力更是給她帶來了難言的魅力。
她的眼尾上挑,漂亮的丹鳳眼讓她笑起來像只狡黠的狐貍,但是并不惹人討厭。
我打量她一番:“你和我想得還蠻不一樣的。”她挑起嘴角:“怎么說?
”“我還以為你要像國子監那些老夫子一樣說教,說什么做官是為了利萬民之類的東西。
”我聳聳肩,“但是你沒有,你只是讓我自己去想。”“所以我不是夫子,我是吏部尚書,
是太子太保,是首輔。”她哼笑起來,
一種自然的風流復現在那張顧盼生輝的面容上:“我自己想過,我也希望你能去想想,
這種東西要自己覺悟了才能真正明白。”“我可是很看好你的。”她眨了眨眼。
“殿試上有才者頗多,你當時為什么點我呢?”我好奇心起,問她。她眨眨眼睛,
坦然直言:“你好看——姚小娘子是那一屆考場上,不論男女,容姿最盛者。
”我想著她在開玩笑,但是我確實被這個直白的夸獎取悅了。“開玩笑的,
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收了笑,正了神色,“因為你理解我,明白我想要做什么。
”“殿試作文嗎?”我低下頭笑笑,朝著她擺手:“你就不怕我只是為了討好考官,
所以才寫出了那種東西嗎?”“那也無妨,”女人看向天邊,她摸了摸下巴,對我說,
“你至少一定是研究過當朝政策,并且給出了實際的意見,在這改制變法之時,
我需要有能力的下屬。”“你覺得你的國策能推行下去?”我看著她那雙倒映著殘陽的眼睛,
像是燃燒著的火海,“會這么容易么?”“當然不會這么容易。”慕若昭看向我,
她眼睛里閃著光,或許不全是那殘存的夕陽,“但是總要有人去做。
”“那你可以給我一點提示嗎?”我問她:“關于那個……怎么做官。”她想了想,
說:“良心吧。”她的語氣很輕,有些悵然若失。良心,
一個可以重若千金也可以輕如鴻毛的東西。時代不缺理想主義者,
但是像老師這種有能力也有夢想的實在很少。真可惜,我覺得她配得上更好的皇帝。
慕若昭知道皇帝只是利用她搞錢而已,但是我估計她不在乎。她就是那樣的人,
認定了一條路就會走下去,她愿意為了她夢里的海晏河清粉身碎骨,
在這種人面前很難不感到自慚形穢。我覺得她說得有道理。于是按照她的話去了,
去了那局勢詭譎的承天府。后來在湖廣就發生了一件事。湖廣總督貪墨案,
這件事又導致了很多人的仕途結束和人生結束。這些很多人里就包括慕若昭。
7.湖廣總督是我的上司,是一個不怒自威的老頭,長得很氣派。
說實在的這個年齡還在官場的人不多,畢竟不是死了就是跑了,他難得還在這個位置上,
而且看起來精神頭還不錯。這個人是慕若昭也是推薦上去的,
我去報道的時候這老頭看起來倒是和顏悅色,笑呵呵地看著我說后生可畏。真是抬舉我了。
“推廣國策是個技術活,”老神在在的老頭這么說,我總覺得他的眼神看起來像是在憐憫我,
“姚大人可要小心了。”我覺得他說得對。因為地方豪族兼并土地太嚴重了,
這種情況下要清丈土地重錄稅賦是非常困難的事情,但是不清丈土地談改稅賦就是癡人說夢。
慕若昭要把裝進地主豪強口袋里的銀子拿出來,放到皇帝的口袋里,
我說不清楚到底在哪一方的口袋里更浪費一些。
我只知道那個所謂的綱銀法對我來說是個燙手山芋。盤根錯節的關系牽系著所有人,
而推廣綱銀法則意味著把這些人全部得罪,這么一想慕若昭真是可怕的人,
她為了自己能夠把理想走到底得罪了自己的朋友和老師等等等等人,
這是作為階級的背叛者從別人手下奪取利益。但是她又很真實,
這就是真實的一個接受過應有的教育的士子在最初進入官場時應該會擁有的抱負,
只是大部分人都變得徹底了而已。慕若昭在我赴任前叮囑我盡快把綱銀法落實,
我到承天府發現處處掣肘,沒辦法就只能一層一層打點,做的很慢。
最后娘給我的那點銀子沒有一點被拿去買吃的,我還當了點首飾進去。
直到我上任的第二年湖廣長江洪災,鬧了饑荒,整個承天府都拿不出糧,
看著節節上漲的糧價和沒錢買糧、餓到一把骨頭只能把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土地賣出去的農民,
才敢下狠手去治這片地方。那個女人說的話有道理,
確實要經歷這么一遭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百姓買不起糧食就回去賣田,
賣田就沒有糧食,到后來就去做地主家的佃農,
按戶算的一部分稅永遠都收不上去——百姓更不要說了,不餓死算好了,家里能賣的都賣了,
賣完賴以為生的土地后,就開始賣兒賣女。走到路上全是面黃肌瘦的孩子和大人,
一吊銅板就可以帶走一個人,買賣的不是人,是牲口。我不是太想回憶那段時間。
成批的公文,陰沉的天氣,所有人都嚴肅不安的臉,官府的糧倉支撐不了太久,沒辦法,
就去找城內豪族募捐,實在沒辦法就去隔壁州府借,到處調糧,結果發現大家都沒有糧。
全省人都在這種隨時會斷糧的恐懼下過活。然后等朝廷的賑災糧——發下來一看,
還是缺斤少兩的,再查一查還有一部分是雨天爛掉的。那段時間不要說百姓了,
我自己都吃不上飯。幾個州府連夜派人上宣政使司,男的罵,女的哭,到處打欠條,
好不容易才籌到了足夠的糧,幾個受災嚴重的地方總算是支撐過去了。我們做不到救所有人,
我們只能問心無愧地做到能做到的最好。可是我做不到問心無愧,而是我只能做到這一步。
再多的我做不到了。大家那段時間天天清湯寡水,看太陽都覺得像是肉包子。
交通恢復以后第一件事是吃頓肉,開飯那天整個衙門像是十年沒吃過肉一樣。
饑荒過去后就要開始修路修橋,現在錢也沒有糧也沒有,我就一邊量地一邊鼓勵商業買賣,
然后狠狠地加商業稅。修到第二年受災的路線總算是修補得差不多了,
京城的書信才算是進得來湖廣。私底下,我還偷偷察貪賑災糧的人。
這就是那場貪墨案的開端。一開始我只是想看看誰這么畜生,居然這種時候都特么的貪墨。
一氣之下就開始查——這其實只是私底下的事,畢竟這職責是都察院的不是我的。
這件事是因為京城那邊才鬧大發的。
我查了一半才知道夏嚴和慕若昭那段時間已經因為水災吵得勢如水火了——我不是不知道,
沒有想到會到我這地方都震動的地步——在我修好路之前不管是哪里的信都不太好進承天府,
我從京城來的家書都不太好進來。最后還是宋式玉在信里面講了中央局勢我才知道。
于是在慕若昭的示意下,我繼續進行了探查。一天到晚三班倒,
終于把稅制改得差不多了——但是我沒查出什么。我就覺得不對勁了,
于是我把這件事上報給了慕若昭。
于是另一個人就代替了我繼續進行這件事——按查副使郝嚴。這個人人如其名,
查得果然很嚴,查到他上司湖廣按察使身上去了,一看暗賬,果然是郝嚴上司貪的。
我和郝嚴一對信息,發現他這個上司是夏嚴一派的,于是我們都很高興,
心想這事可能還能在朝堂上面把夏嚴身上撕下來一塊肉。本來到這里就完了,
結果郝嚴的線人查出了按察使和湖廣總督之間還有受賄行為——于是就繼續往里面查了,
一查發現那老頭接受了不少上下孝敬,
甚至那按察使還上供了一部分貪來的賑災銀給他——十幾年了,上行下效,
整個湖廣地區鐵板一塊。我想起那個老頭看起來就油光水滑的臉,心想怪不得呢。
可是我們不能把這事捅上去。捅上去了,那舉薦他的慕若昭怎么辦。
鐵面無私的郝嚴大人其實也年長不了我幾歲,年輕面龐上的黑眼圈幾乎拖出半張臉。
他拿著那幾本賬簿沉默了很久,最后苦笑一聲:“我們不能……這件事不能告訴皇上,
告訴皇上,我們所有人都要被牽連。”我直勾勾地看著那本賬簿,無力感壓在我頭頂,
那疊不厚的賬簿就像是十萬大山,把我壓得喘不過氣。
這才是湖廣總督大肆斂財卻從未露出馬腳的原因——慕若昭還在那里,只要慕若昭在那里,
就會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到頭來沒有人會愿意賭上仕途去揭發這件大概率會被壓下去的事。
我忽然想到一個很可怕的可能:首輔知道這件事嗎?
她知道自己的門生在用她傾覆朝野的權勢來掩蓋自己貪污受賄的事實嗎?
那個女人平時連件奢侈點的裙裝都不敢穿,他們就敢這樣利用她?我捂住臉,
仿佛被扼住的喉嚨最后還是一點聲音沒有發出來。平復片刻,
我顫抖著問郝嚴:“可是受災的百姓呢?在水災里餓死的人命呢?湖廣水災死傷快十萬人,
這些人難道就活該死嗎?”誰來為他們發聲?
所謂的“民為貴”難道只是一個愚蠢的用來蒙蔽天下人的謊言嗎?
郝嚴最后顫抖著手放下了那疊賬本。他顯然也不太想面對這件事,只是轉過頭,
他連我的眼睛都不敢看,他斷斷續續地和我說:“我們……我們只報一部分,
把總督的事情壓下去。老師不能倒,倒了的話我們的綱銀法怎么辦?
”“到時候苦的不是還是百姓嗎?”我嘴合了又張,張了又合。
最后面對這種道德困境什么都說不出來。要在所謂的大局和所謂的正義里面選一個,
你會選擇那個?是死去的人有價值還是活著的人有價值?
我終于明白慕若昭為什么會說出良心那兩個字了。我抹了抹臉,
感覺眼睛潮熱得仿佛馬上就要滴下淚來。我說:“那就這樣吧。”沒辦法了。
于是我把前十七年念的那些仁義禮智都吃進肚子里,
懷著前所未有的自責感看著郝嚴把那疊賬冊帶走。
恍惚間我想著宋式玉是不是也遇見過這種情況——他在中央,情勢只會更加棘手,
他是怎么做的?告訴我吧,宋式玉,你又會怎么做?你會在良心和大局里面選擇哪一個?
我不知道啊!我選不出來啊!我雙目無神,轉頭問:“那你要怎么處理這疊賬簿?
”郝嚴搖搖頭,他把唇拉成一條直線:“我會先修書一封稿紙,
然后將這疊賬本交給我的親信,讓他送到老師那里。”“剩下的事情,任由老師定奪。
”密信先寄過去了。寄信人回來時帶來了口信,老師應允了此事。
這是總算可以讓人松一口氣的好事,于是郝嚴接著派出了親信將那一沓賬簿帶走。
不出以外的話,這封信會安全到老師手里。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如果郝嚴的親信沒有不幸死在半路上,而那本賬簿沒有不翼而飛的話。
8.最后是夏嚴一黨拿到了那沓賬簿。其實我們已經做得很隱蔽了,
為了二次保險甚至同時派了三個個人帶著假文件當做掩護,從四條不同路線離開,
但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錯,也可能這本身就是一場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戲,
而我們比那些老狐貍棋差一著,沒能看出來,著了道。四個送信人全都死了,這也就算了,
但是他們從四份假文件里面找到了真的證據。怎么做到的?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是誰出了紕漏?我和郝嚴復盤了一遍又一遍,想著前因后果——郝嚴,郝嚴的那幾個親信,
四份幾乎沒有差別的賬本——怎么做到的那么精確地確認?不應該,
這件事除了我和郝嚴還有郝嚴的親信以外應該沒人知道這次行動,到底為什么——我……?
我泄露了嗎?不應該,我沒有和別人透露半個字。
甚至親自偽造了那剩下三份假文件——為了辨認真證據我在每份造過假的文件上都留下記號,
認得出來的人一只手都數得過來——宋式玉。
這個把戲還是他交給我的——最初是用來偷渡閑書的小標志,在書本的右上角點上一個墨點,
在一堆有著相似書皮的書上標上表明是話本的標志,這樣就不需要一個個找,
并且不易被發現。我的腦子里出現一個讓我膽戰心驚的想法。我捂住臉,
目光從指縫間透出去投在地面——我在恐懼。在我最親近的人里,
有人在我的背后給我捅了又準又狠的一刀。
夏嚴一黨中的一位不起眼的言官拿著這份板上釘釘的證據站了出來,
拿著那疊賬本在朝堂呼起腥風血雨。湖廣總督和那位按察使即刻接詔進京,三司問審,
立判斬立決。慕若昭遭受牽連,貶了官。于是朝廷局勢再次變動,
這件事里唯一沒有被牽連的首輔派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郝嚴。郝嚴升了官,
補上了湖廣按察使的位置,我因為推廣國策有功,被調回京城,擢戶部侍郎。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表情接下那調令的。我那會辭官的心都有了。
無數在水災里消失的人命,被連累的老師,最后是四本相似的賬簿,
愧疚、自責和恐懼壓在我的頭頂上空,它無處不在,我無法逃開。到底應該怎么做?
到底什么是錯的?什么是對的?難道為了所謂的大局面前的犧牲就不重要了嗎?真可惜,
我很難給出一個非常明確的答案。但是說到底,又有什么答案永遠正確呢。
9.我臨走那天郝嚴來見了我,他帶著一壺好酒,還帶著上好的龍井。我問他這算什么,
他和我說是踐行。我瞇起眼睛朝他笑,又嘆息:“誰會帶茶來踐行呢。”他也嘆了口氣,
看起來沒什么精神:“酒你自己留著喝吧,我怕酒后出什么事,到時候咱兩個仕途就全完了。
”男女官員不準關系過密,夫妻只能一方為官,這是寫在律法里的,他會謹慎也是人之常情。
我想也是,于是凈手后親自泡了茶,我的茶道是和宋大夫人學的,不會差到哪去。
我們也算是患難與共的朋友。我們兩個坐在點著澄火的晚燈底下對談,
就是有一搭沒一嗒的嘮嗑,
他問我還記不記得去年水災我們幾個知府知縣上武漢調糧結束后私底下聚會那件事。
我說當然,去武漢知府那個小別院聚的,大家那天晚上罵娘罵的可起勁了,
要是說出去了指不定會被判個藐視圣上——大家都知道這是掉腦袋的事,
沒有一個人敢把那天晚上的事情說出去。真好。我回憶著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挺多人,
副按察使郝嚴,做東的武漢知府文詩婧,等等等等,四五個人,
其中年齡最大的不超過26歲,整個桌上都是菜,一滴酒都沒有,
實在是很特殊并且反傳統的一場聚會。我一般把那場聚會稱之為湖廣第一屆吐槽八卦大會,
那一次大家在精神都很正常的情況下暢所欲言,算是把這一兩年受到的委屈事情全部吐露。
那時候大家一人一杯茶,從慕首輔的風流韻事說到皇帝修道進程,不吐不快,
空氣里充滿了快樂的氣息。直到其中有一位知府默默來了一句:“我覺得皇帝運氣不太好,
這幾年天天發水災,之前杭州也發過水災來著。”另一位知府馬上就變得憤憤不平,
一翻白眼張口罵道:“肯定是因為老天看不下去這個昏君作為了,于是降下天罰了!
”他旁邊那位大概是一位地方通判——我記不清了,那位女郎臉色大變,
伸出手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要亂說!非議圣上是殺頭的大罪!
”那位知府一把拉開女人的手,我感覺他以前大概就是一個非常憤世嫉俗的人,
他臉上出現了一種可以被稱之為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神情,
他大罵著:“都發生了還不讓人說么?有什么不能說的?
”他后面罵了一些不太文雅但是聽起來非常爽的話,
但是這一遭使得整個聚會的本質都變化了——變成了翻文德帝的舊賬。
聽八卦真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特別是這些八卦里的大部分人都是一些聲名顯赫的熟人,
你從這些傳言里會認識一些見不到的他們,
就和看野史一個心態——主要還是文詩婧的包票鼓舞了我們繼續吐槽,
這個看起來人如其名端麗文靜的女知府擺了擺手,胸有成竹:“放心吧,
這間小院里發生的事情除了我們幾個人,不會再有其他人知道了。
”我們這些人直接從文德帝的第一位首輔開始扒,
仔細扒了扒發現這位不知朝事只知修道的皇帝的一生還蠻波瀾壯闊的。
這么說其實沒有很恰當,畢竟皇帝的一生其實還沒有結束,
但我估計挺多人都希望他這一生趕快結束的。文德帝的第一位首輔是他的老師,
那個人叫做張楓橋,是提拔了慕若昭和宋式玉父親的那位首輔,
也是第一個開始改革稅制的首輔。而現在我們一般叫他冤大頭。
這位冤大頭在首輔位置上面呆了很長時間,可以說文德帝前半生都在這位首輔的陰影下。
因為他敢于對抗皇帝,于是他在病死以后被抄了全家,現在沒人敢幫他翻案。
但是這位首輔確實干了很多為國為民的好事,我估計以后修史書會歌頌他的。
只要為百姓做一些事情,史書就會給你記上一筆功名,天哪,留名青史真是一件說難很難,
說簡單也很簡單的事。文德帝算是年少有為的皇帝,十九歲過繼進從宗室過繼進皇室,
然后好像就登基了。張楓橋作為他的老師,是生授了太師的活神仙,但一定要說的話,
那時候的張楓橋也很年輕,大概也就二十幾——真是讓人不禁懷疑,
官員年輕化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嗎?
二十幾的托孤大臣和十幾歲的皇帝在朝堂上以至高權力為杠桿開始了曠日持久的斗爭,
他們互相反對,爭奪權勢,很長一段時間這位太師都把持著朝堂大事,
皇帝在權斗里消磨了自己的所有雄心壯志,
直到他那位身體本就不太好的老師在長期殫精竭慮地工作后病死了,連子嗣都未留下,
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才算是畫上句號。結束這場權斗后,皇帝已經快三十了,
被磨平了棱角的皇帝本可以成為他理想里睿智精明的領導者,但是他還是沒有,
他選擇了先報復老師的家人,于是張家直接被抄家清算了;然后去追求夢想——也就是修道,
把朝堂交給了被他的老師提拔上來的慕若昭和宋家名門出身的次輔宋廉,
從此以后閉門修煉——他好似在前半生的爭斗里耗盡了所有的氣力,
他不在乎那些人執行的依舊是他老師的政治主張,他什么都不想做了,也不在乎了,
有錢給他修道就好。最大的可能是他知道,但是他已經無法改變了,
十幾年的教育在他靈魂上留下火燒似的烙印,朝堂和自己的政令上處處都是那個人的影子,
于是他干脆選擇了不面對,不面對那個人所塑造的、自己的前半生。
于是我那天晚上問郝嚴:“我想他們難道就沒有過師慈徒孝的時候嗎,
他至于這么恨自己的授業恩師嗎?”我還年輕,不知道權力會使得大部分的感情變質。
我只是疑惑。我只是在想他是否還會懷念那個其實并沒有大自己幾歲的老師,
但是這種事情誰說得清楚呢。故意在黑夜中行走的人會懷念那個壞掉的夜明珠嗎?
郝嚴沉思片刻:“誰知道呢?”10.我一回京就去見了慕若昭。慕若昭被罷了官,
但女人還是那副云淡風輕的模樣,仿佛摘掉的只是她身上一件輕薄的披帛,
而不是首輔的官帽。她依舊端坐在那里,像是從未動搖過的神像。
我看到她依舊溫潤笑著的臉,抹了抹眼睛,濕意從眼底溢出,沾濕了靠在眼瞼上的指尖,
眼淚順著指尖和臉頰的弧度流下去,最后打濕了衣襟。我嗚咽著,她走過來看見我這幅樣子,
又開始嘆氣了:“別哭了,妝都花掉了。”我和她說我沒化妝。“我回來的時候一直在想,
”我平復了一下,問她,“如果我不查的話,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些事了?
”我看到她眼睛里的我,狼狽而彷徨的姚遠瓊,涌出的眼淚真實而鮮活。
那個好像一直都光鮮亮麗的才女好像已經是非常久遠的事情了。她摸摸我的頭,
就像一位母親撫摸著那個因為做錯了事情而愧疚不已的孩子。她回答我:“應該也不會吧,
你不查也會有別人查的,紙包不住火,人包不住錯,他人心不足,遲早會遭報應的。
”“是這樣嗎?”我問:“但是如果我不去做,當做什么都沒有發生的話,
你是不是也不會被牽連了?是不是其實什么事情都不會發生?”她回答:“不,會發生的,
遲早的事情,或者說快刀斬亂麻才是好事。”“實際上,這些事情時時刻刻都在發生不是嗎?
”“我們僅僅只是棋差一著,這錯并不在你。”她這么安慰我,
雖然我實際上并沒有感覺到被安慰到。“那如果是你的話,你會選擇把證據交上去嗎?
”我不哭了,或者說已經平復下來了,于是我這么問她,
懷著一點我自己都不清道不明的希冀。出乎我的意料,她搖了搖頭:“不,我不會,
這次不會。”“這關乎其他的考量,這次的朝野洗牌就是最好的例子——除了動蕩,
它并不能帶來其他。”她依舊冷靜:“我會等到水災過后——我會去做的,因為我是首輔,
我要對天下萬民負責,我得為了百姓發聲。”“乘一時之勇,是為莽夫之勇;為大局忍一時,
厚積薄發,是為義士之勇。”她閉上眼睛,又輕輕睜開,瞇著眼睛笑了一下。她不會騙我,
她不會騙任何人。她一向如此。“遠瓊,我很高興,我相信你已經在承天府學到很多了。
”她欣慰地看向我,“你可以去做些你要做的事情了。”“保持本心或許很難,
但你不是做不到。”“做出了那種選擇也算是保持本心嗎?”我苦笑,
“那也算是保持本心了嗎?那也太……”“當然不是,
但是我們往往要學會只看重結果——這件事最后不也還是被捅上去了嗎?
這也就是一種手段而已。”她哭笑不得,“好官從來是論跡不論心。
”“好不好本身也沒有這么容易定義的。”是這樣嗎?我也不知道。
我想我學會和了解的還是不夠多,又或許這個世界本來也沒有絕對的好和壞,
其實分那么清楚并沒有必要。我只是過不去自己這關,僅此而已。“你會鉆牛角尖,
這不是好事。”老師在臨走前這么告誡我,她半感慨半嘆息似地說,“可說實在的,
誰會逃離得了自我思想的窠臼呢。”“這對我而言也算是件好事了,只是貶官而已,
不是直接處死啊。”她喃喃自語似的說,語氣里帶著僥幸,
也帶著她自己沒有察覺到的一絲追憶:“只是貶官而已,像張楓橋那樣的,
不也還是抄家滅族了。”“哈,真是令人懷念啊。”她笑起來,眼睛里的人是我,
也似乎不是我,“好了,別那樣自責,急流勇退也是一種智慧,我還不想被抄家呢。
”“就算你沒辦法繼續推行你的政見和理想了?”“這不是還有夏嚴嗎?
”她輕松地說:“這種事情是接力棒,一代傳一代的。他早就看不慣我了,
但是他不會對張楓橋和宋廉有什么意見,更何況他需要這項國策。
”她又撇了撇嘴:“如果宋廉沒有死就好了,這首輔位置落到他身上才算是正好。
”那你不怕死嗎?你難道就沒有想過你會被夏嚴斬草除根嗎?我估計她想過。
她只是不怕而已。她走那天是冬天,那天是臘月初六,
她要去曲江縣——她說她的故鄉也在那。“剛好回去過年,不知父老鄉親可還記得我。
”那天很冷,就我一個人去送她。送到十里之外。“好了,回去吧。”她牽著白馬的韁繩,
“以后你就只能靠自己了。”我想說這很難辦吧,但是我會努力的,
但是我什么都沒有來得及說,她就騎上了那匹白馬,策馬揚鞭,意氣風發,
就像話本里面紅纓烈烈鮮衣怒馬的女將軍,她去的不是南方那京城看不見的曲江,
她奔赴的是只有她看見的戰場。外物似乎早已經無法影響她。
她紅色的披風順著掠過的風呼呼作響,仿佛能夠焚燒一切的火焰,而她從不曾熄滅。
慕若昭死在文德朝二十八年。官方說她是病死的,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
這種事情誰會說得清楚呢。以往這種事情只有當事人知道,現在當事人死了,
就沒有人知道了。修道的皇帝這下消息靈通了,火速追封了太傅,禮部那邊擬定了謚號,
皇帝最后給這位持之以恒推廣新法的臣子選了文襄這個謚號。我覺得皇帝是了解她的,
這個謚號很適合她。或者說,皇帝實際上比我想的更要了解他的朝堂。她就葬在曲江了。
我覺得也不錯,我估計她其實也沒有很喜歡京城這個地方。她還是不要回來了,
自由的曲江很適合她。但是這件事總得有人付出代價。大家都很清楚下一個矛頭會指向誰了。
大家都很期待夏嚴會在這個位置上面坐多久。11.我后來去了一趟宋府。
宋家的小廝沒讓我見任何人,他直接把我領去宋式玉院子的書房。書房開著窗,
但是沒什么太陽,天空黑云壓城,一片風雨欲來。宋式玉點了燈寫奏折,看到我,
他把筆一放,打量了我片刻。我抬了眼睛看他:“你看著不像過得很好。
”宋式玉皮笑肉不笑地反唇相譏:“你也不賴。”他比我赴任前更成熟了,
我很難說這是一種什么變化。朝堂是個大染缸,宋式玉像是泡了很久,
然后以一種泡發了姿態呈現在我面前。他的疲憊和威嚴都與日俱增,像是磨好的長刀。
至于我,我是那種泡了一半的,留在我身上的只有長久的疲憊。“剛剛好,
我還要問你點問題。”我坐在他對面,就像受審者和審問者,
但是他好像更像是那個審問的人。我問他問題,像是在面對一個不愿意相信的難堪事實。
“湖廣總督貪墨案,那份證據,”我已經很努力了,可是嗓子忍不住的顫抖,
就像是單薄地待在數九天寒的室外,連心肝脾肺都揪在一起,“是你嗎?”告訴我,是你嗎?
那個在背后拿出那份證據的,那是你嗎?宋式玉笑起來,又是那種非常虛假的笑意,
像是陶瓷塑的假人娃娃。“你為什么會這么問?”他回問我,
語氣淡然得像是每次下棋時的詢問:“是什么讓你這么問的?”“……”我張了張嘴,
一時間說不出口。我想了很多,那三份虛假證據上面的標記,湖廣和朝堂、,慕若昭,
然后是夏嚴和徐澤,最后是我在做了偽裝的話本書皮上面的小標記,那么一個墨點,
小小的還沒有指甲蓋大,原本我和他獨有的,現在被暴露出來的秘密。
“你知道答案還要來問我啊?”他笑起來,笑意很淺,
帶著感慨和心滿意足——他在滿足個什么真是莫名其妙——他說:“何必呢,
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嗎?”“一定要這樣求一個解答嗎,阿瓊?”他的語氣帶著惋惜。
“那好吧。”“這是我最后一次告訴你原因了,”他又嘆了口氣,沒有看我,
他看著身側纏枝黃銅的燈架子,半邊臉掩蓋在火光的陰影底下,火花搖晃出海浪似的陰影,
有些落寞,“最后一次。”“夏嚴實在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他嗤笑一聲,
“他在湖廣的內應得知你們寄出的是個可以打得他傷筋動骨的東西,所以提前留意截了下來,
可是那手上是四份證據,每份都相似卻不同,他無法分辨哪個是真的。”“于是他找到了我,
希望我出手說服你來幫他查看哪個是真的。”宋式玉自己都覺得荒謬,說著說著笑起來,
“你們保密做得可以,他甚至不知道郝嚴是后面接手的,實際上是你在查啊。”“我告訴他,
不需要那些啊,我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又何必假手他人呢。”“于是他提出了一個交易。
”宋式玉瞇起眼睛,聳了聳肩:“他說,用吏部尚書和一個閣臣的位置來做交換吧。
那個女人在上面太久了,她也應該下來了。”“我答應了。”他再次看向我,
微笑著看著我的眼睛,“于是我認出了那份真計,很簡單的事情。我能得到我想要的,
你也得到升遷了,這不是好事嗎?”“你為什么會這么憤怒?”他問我,甚至有些不解。
我分辨不出是不是裝的了,“因為什么?你憑什么認為我不會和慕若昭站在對立面?
”“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是孤軍作戰的朝堂,姚遠瓊?”這個人看起來熟悉而陌生,
我已經看不出以前那個懷瑾握瑜少年的樣子了。我聽到下頜骨骼的聲響,
那是我咬緊的牙齒會發出的聲音。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不,我不知道!
我天真得可憐,我不知道!“其實單憑那么一個小罪證,慕若昭并不足以付出生命的,
”他看著我,眼睛里是憐憫,是在憐憫我,也是在憐憫慕若昭,“真正想要她死的是誰?
你早就想明白了不是嗎?”他笑著感嘆:“這就是皇權啊。”我看著他的笑,炸了眨眼睛,
一剎那醍醐灌頂,恍然大悟。瞠目結舌。然后我也笑了起來,一種模仿他的笑容,完美的,
親切的,溫柔的,嘲諷的,揚起嘴角時笑意不達眼底的模樣。“對啊,
這就是……”我喃喃著,仿若被仙人撫頂,“對啊。”“我只是做了他所期望的事啊,
”宋式玉斂袖,終于從那張太師椅上面站了起來,他走了過來,
輕輕伸出手把我落在頰側的一縷發絲撩到耳后,就像有情的眷侶,“現在你也留在京城了,
真好。”“真好,”他的聲音貼在我的耳側,
引起一陣恐懼的戰栗:“我很高興你可以和我共享同一種痛苦。
”我終于抬起低垂著的頭看向他的眼睛。啊,是這樣啊。漆黑的瞳孔,昏暗的燭光,
里面是無辜枉死者的身骸。我想起宋式玉曾經在信件里面寫過的杭州水災,
發現他和我的人生軌跡在某一刻重合得天衣無縫。啊,原來是相同的痛苦啊。
所以你變成了這個樣子了是嗎?你這個瘋子。“還好,還好,我還以為……”我合上眸子,
一瞬間釋然開來,一念頓覺天地開,我呵出一口一起,也朝著他笑,
“還好我們本來也就沒有什么感情。”“是啊,還好我們本來也就沒有什么感情。
”宋式玉喃喃地重復了一遍,然后他對我說。“以后別來了,阿瓊。
”他和顏悅色地說:“為了你,也為了我。”我也微笑著看向他,最后輕輕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從始至終都沒有那么復雜,歸根到底是利益所致的交易,宋家是宋家,
宋式玉是宋式玉,我是我,慕若昭是慕若昭,每個人都標好了相應的價碼。
到頭來那些千絲萬縷如同蛛網的關系在白骨累累的政治場上也像蛛網一般易碎,
沒有誰一定就會堅定不移站在身邊。只是交易而已,我不是不可被放棄的那個,
或許從我進入應天府的那一刻、不,或許更早,
或許我從我站在慕若昭那邊的時候就被宋式玉拋棄了。對于宋式玉來說,他只要爬得夠高,
就達到目的了,至于手段,那無所謂了。人要學會看結果啊,
這個結果對他來說再好不過不是嗎。至于我的感受,年少的情誼,還有關系,
那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嗎?于是我輕輕推門出去,又輕輕把門搭上,就像一陣煙,
一輪鏡花水月的倒影,一片霧靄。我沒有再見任何人。我回去了,
去那個屬于戶部侍郎的御賜府邸。離著宋家很遠,我住城西頭,君居城東尾,兩兩不相見,
也很好。就是這樣,很簡單的一件事和分裂開的一家人。誰都沒有錯。只是時間變人心而已,
到底誰沒有變呢?誰知道呢?我怎么知道?12.攻擊夏嚴這件事不是我牽的頭,
是戶部尚書徐澤牽的。徐老頭比較特殊,之前做過次輔,后來乞骸骨跑了,
現在一卷圣旨又把他招回來,算是退休返聘。
攻擊的理由也沒有那么復雜——貪得皇帝都看不下去了,準備抄他家來修宮殿。
多么樸實無華,當然,皇帝說得很委婉,只是暗示徐澤老頭去查。徐老頭已經七老八十了,
久在御側,自然聞弦而知雅意,但是這是呢不太好光明正大查,
所以只能外包給副手來做——在下不才,正是這位老尚書的副手,非常不巧,老尚書八十,
那一年我二十,老尚書大我一個甲子,他說我們兩個很有緣。
于是這個倒霉差事就落到我頭上了。剛剛好我那時候和宋式玉算是鬧在氣頭上,
于是抓住機會就開始無差別攻擊——只對夏嚴一派的無差別攻擊,
于是朝堂的生態環境更差了,大家一上朝就開始對罵,然后就是皇帝出來和稀泥,
說一些“政見不同,大家都是忠臣”之類的話,聽得我有幾次都繃不住笑了。
查夏家其實不好查,夏嚴一黨勢大,他本人又做得滴水不漏。可以說是無從查起。
可惜還是被我抓到了一點苗頭。最開始是一樁上報到了大理寺的案子。
是一起江浙一帶的案子,大概就是惡霸強搶民女,比較與眾不同的是,這個惡霸姓陸,
很不巧,夏嚴就是江浙人,他已故的夫人也姓陸。于是我就順藤摸瓜地秘密走訪了一趟江浙。
江浙更好,比湖廣還要鐵板一塊,那完全就是那個老賊的金銀窩。
一想到宋式玉在杭州做過官,就覺得他應該也挺不容易的。算了,難道我就很容易嗎?
真是夠了。江浙魚米之鄉,官場倒是表面金玉內里敗絮。
跑一趟縣里連老百姓都知道縣丞的官位是家里花錢買的,可是偏偏沒有一點有關消息流出來。
縣令也就罷了,一查江浙名單,發現姓夏的能有三分之一,剩下的是夏閣老的門生。
查到后面我看得眼睛都瞪出來了,不得不感嘆首輔大人真是手眼通天。太好了,
這個場面比湖廣還要難以控制,這下子官商勾結了,我連夏家被抄后會得到多少錢都不敢想。
于是我為了突破這江浙官場,
干了一件突破我道德底線的事——也有可能在和宋式玉吵過一架后,
我就自愿放棄了道德底線。事情還是要從大理寺那樁強搶民女案子說起。
那個女孩也算是小康家庭,家里開了醫館,父親是揚州城數一數二的名醫,女兒生的貌美,
早早就芳名外傳了。那個姓陸的惡霸是揚州知名紈绔,父親是江浙按察副使,夏嚴的妻兄,
而惡霸陸良是按察副使最受寵愛的小兒子。天哪,他居然叫良,
真是和他的為人沒有一毛關系。這個惡霸有個不太好的愛好,就是喜歡折磨貌美女孩,
用各種手段磋磨——這事一般不外傳,是我后面查出來的。查出來的手段很簡單,
簡單得我出乎意料——我見到了那個被強搶的女孩,要求她討好陸良,
然后偷出陸良私庫的賬本,作為代價,她要求我幫她殺掉陸良。理所當然。那是一場宴會,
我拜托了一家小姐,用侍女的名字混進去,而那女孩是宴會上行酒的姬妾之一,
在燈光下像是一道幽怨的影子,一道可見的幽靈。小姑娘叫應蓮,
見到我的時候已經可以說是形容憔悴了。但她還是朝我行了一個端端正正的禮,
對我說:“大人所托,蓮娘就算拼了這一條命,也必定辦到。
”“但是請大人務必記得蓮娘所托,不全是為了蓮娘自己,
更是為了揚州女子不必日夜難以安枕。”她才十六歲,和宋式月差不多大,
正是和閨中好友出門踏青的好年紀。我說,好。于是原本孤高不屈的蓮娘屈服了,
陸良以為自己馴服了這么一位端莊小姐,自是寵愛有加,
珠寶首飾賞賜不停——我等了兩個月,等到陸家再次開宴,我再買通了另一位小姐的侍女,
假扮著混了進去。我第二次見到蓮娘的時候,她比上次還要憔悴,
但是她確實把一本賬簿遞給了我——遞出去的手傷痕累累,整片青紫。“在書房找到的,
”她的語氣如枯井無波,“里面是他們家里錢莊的行賄記錄。
”隨后她的語氣就變得尖銳起來,歇斯底里的譏諷:“蠢貨,蠢貨,太好了,
他居然是個蠢貨——按照他們家的俸祿怎么買得起那么昂貴的赤金首飾。
”然后那語氣又低沉下來,帶著濃厚的悲哀:“還有,還有尸體,被陸良虐待死的女孩,
揚州的孤女失蹤案——在城南的池子里面——”她的眼淚從眼角流下來,滴在裙擺,
滴在襟前,她好像是想要放聲大哭,但是她沒有,她最后咬著自己的手指默默地流著淚,
一聲不吭。這是在江浙按察副使府。揚州孤女失蹤案,那是一樁懸案。
這樁案子是八年前開始的,也就是義莊孤女不定期失蹤,在哪一天忽然就不見了,
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迄今為止,上報人數是78人。我有些狼狽地偏過頭去,
仿佛被她帶著淚水的眸光灼傷。權力核心帶來的風暴席卷著的,是無辜的百姓。
我沒法再對著這雙映著昏暗燭光和水光的眼睛說出那些虛與委蛇的承諾了,我只是和她說,
我明白,我知道怎么做。我知道怎么做。我知道怎么做嗎?78人不是比那十萬人少很多嗎?
我上一次做出的選擇,現在依然可以。這只是……這只是必要的犧牲。
于是我拿著那疊賬本走了,或者說,逃之夭夭,就在拿到那本私賬的第二天,不,
還是第一天?我記不清了。我去了南京,不,不應該用去,我是回到南京。已經過去十年了,
南京城還是南京,我不是我了。通過那本私賬的信息,我打入江浙商會內部,
收集了所有相關官員收賄的證據——為了這件事我外出了兩年,老尚書為了我便宜行事,
干脆把我調去南京——這個時候距離夏嚴倒臺,還有整一年。在臨走前,
我不知道是懷著什么心情,去了一趟宋府老宅——沒進去,就像是觀光一樣站門口看了會,
看門的門房可能也是閑得無聊,于是調侃似地問我:“姑娘,你可知這是誰家府邸?
”我笑了一下,故意答:“不知道呀,只覺得門庭莊重,似乎是大戶人家。”“哎呀,
宋家——不知道?那你可太孤陋寡聞了!”看門大爺很有說書天賦,
從宋家老太爺講到宋式玉,我和副手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恨不得配兩包炒貨。
“要說這當家家主可謂是年紀輕輕便身當大任——”大爺還欲再講,
我不好意思地沖他擺擺手:“不聽了哈大爺,咱們還得出城呢。”“呦,娘子年紀輕輕,
想必是去何處游玩啊。”大爺意猶未盡地停下,也不多問了,開始趕我們兩個走,
“現在也不早了,我也不便再打擾娘子,有緣再會嘍。”我噙笑點頭,
將大家小姐的儀態端了個十成十,假裝路過走了。這樣就好。反正也做不了更多的了。
13.夏嚴倒臺的方式非常荒謬。最初徐澤拿到證據后透露給手底下的御史,
先是御史開始參首輔用度奢侈乃至逾制,但其實收效甚微,夏家一家獨大,手握內閣票擬,
很快就把這些事壓下去了。這個局面直到都察院的一位姓張的御史上了一封奏疏,
上書痛陳夏嚴四大罪狀——貪污受賄,賣官鬻爵,結黨營私,殘害忠良。
壞就壞在“殘害忠良”這一條上面,上面不僅寫他蓄意謀害慕若昭,
甚至還害死了宋廉和張楓橋。大家都知道這張楓橋是個什么人物啊,死了還被抄家的倒霉蛋,
可以說是文德帝逆鱗的一位人物。一看到這封奏疏里居然敢提及這位,大家都大驚失色,
紛紛勸這位御史撤回自己的發言,
但是這位御史不知道是因為沒有什么社會經驗還是實在鐵骨錚錚,
義正詞嚴地拒絕了所有勸說。我一看他的姓氏,起了一點心思,于是去查了一下,果然,
從嶺南考上來的,不知道是昔年首輔的哪一位小輩。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
文德帝對此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大動肝火,他什么反應都沒有,實在是不太正常。
我懷疑可能是因為皇帝年級大了,喜歡追憶年少了,
過去嚴厲的老師也早就成為褪色回憶里面一抹瘦長清雋的影子,于是反應也漸漸淡化了。
不恨也不愛了,大概是淡忘了。文德帝在他那宮觀里頭呆了許久,
最后傳出了革夏嚴職的圣旨。其實本來這也就算了,大部分人的目的都達到了,
夏嚴這一把下去也算是倒臺了,接下來準備清算就行,同朝為官這么久,給彼此一個體面吧,
好歹留一條命。剩下的人雖然想要夏嚴的命,
但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使手段——等到這為老不尊的玩意落魄了,大伙有的是手段伺候他。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有個道士進宮了。皇帝喜歡修道求長生,有道士進宮很正常。
這個道士姓藍,據說很擅長卜卦,在有一天路過夏府門口的時候掐指算了一卦,
然后悚然一驚,匆忙進宮,
說那一府的人敗壞圣上財運……我當時聽到這里的時候都繃不住了。這太荒謬了,太荒謬了,
荒謬到讓人不相信一位節制九州的皇帝會相信這么一句堪稱玩笑的讖語。
但是皇帝聽了這話后,第二天就把夏嚴連著他兒子下獄了。
夏嚴的兒子夏清堂是個沒什么本事的,考了舉人就考不上了,在吏部當了個小官,
被拖走的時候還在喊“我爹是首輔”,喊得很大聲,隔壁戶部都聽見了。
整個過程充滿了一種地獄的搞笑感,沒有絲毫邏輯。但是這是現實,現實是沒有邏輯的。
為了給夏嚴狠狠定罪,我親手寫了折子,將江浙有關案情全部寫入,洋洋灑灑一大篇,
皇帝看完都沉默了。于是夏嚴父子以“意圖謀逆”被斬首于菜市口,也算是不負眾望地死了。
徐老尚書一看之前雪花般的折子沒讓夏嚴死,
但是道士隨口的一句就能讓夏嚴連著他那倒霉兒子一起被斬首,直接破防了,
怒而上書痛斥皇帝不務正業,然后第二次離職了。第一次離職的時候是次輔,
第二次離職還是次輔,原地踏步三年,歸來仍是無業老頭。
到頭來最后和宋式玉對壘的變成了我。雖然總說什么君子不語怪力亂神,
但這種時候就算是我也會想:大概這就是命吧。就像昔年棋枰觀棋一般,大抵這就是命。
接任戶部尚書后我又去了一趟江浙收尾。揚州孤女失蹤案結案,失去靠山的陸家家產充公,
數罪并罰,陸家父子也拖去菜市口玩拿首好戲了。
我到的時候揚州官府在安撫那些以前被強搶的民間女子,那些女孩也就半大,
眼神已經變得麻木又冰冷。我看了一圈,都是陌生而年輕的面孔,我沒有看到應蓮。
于是我問一個拿著包袱坐在廊下的女孩:“蓮娘何在?
”女孩呆滯的臉緩緩轉過來打量我:“你找她?”我說:“我來找她道一聲謝。
”女孩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呆滯的面孔終于有了一絲波動,她轉過頭,然后低下去,
原本板直的聲線也低下去,宛如地底的絮語:“你來晚啦,
蓮娘去年就死掉了——她被發現偷走了陸良的賬本,于是陸良就天天虐待她,
等到她快要死了,就找好大夫把她救回來,就這樣,
她過了一年才死呢……”她自言自語地說著,然后突然意識到什么,
猛地轉頭看向我:“我知道了,您就是那個……那個蓮娘提過的……”她的嘴唇顫抖著,
然后站起身來,干脆利落地給我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是您,
是您——您就是那個敢查案子,救了我們的大好官——”她哭了起來,劇烈得上氣不接下氣,
像是幾年的痛苦凝聚于此,
終于有契機在信任的人面前爆發出來:“晚娘代所有被陸府殘害的姐妹,感謝您啊!
”她們感謝我。她們有沒有想過以后怎么辦。我怔怔地看著她,
想起三年前那個面色憔悴、眼里含淚的女孩,最后張了張嘴,
什么都沒有說出來——那些未盡的感謝、遲來的愧疚,
永遠都傳達不到那個要知道的人耳邊了,于是只能由我閉上唇,
將那些東西連同悔恨一起咽回身體,壓在心頭。我第二次失魂落魄,落荒而逃似的離開揚州。
真正救了那些姑娘的是應蓮,是她們自己在自救。我不值得那些感謝,我不高尚,
我做這些不是為了想要救她們,僅僅只是為了朝堂黨爭時增加砝碼,
僅僅只是玩弄權勢的一種手段。她們得救甚至不是最終注重的結果,也就只是手段的一種。
我明明可以早一些就解救她們,甚至有機會救下應蓮,可是我沒有。可是我沒有,
我讓她們現在才得到解救,我不值得她們嘴里那些真誠的感謝。我不配。我只是一個政客,
做這些僅僅只是為了得到權勢,可是到了最后我也不知道我要那些權勢有什么用,
我只能用我已有的東西來填補我空蕩蕩的心,然后產生不應該有的貪婪,為此我會需求更多,
更多,更多,直到這顆心被填滿到乃至血淋淋地爆裂開為止。我已經看到我的尸體了。
躺在那里,戳破我的皮膚,我就會像一個熄滅的孔明燈一樣癟下去,
只剩下一具漂亮又精致的軀殼。軀殼底下什么也沒有,空空蕩蕩。14.我回了京,
在時隔三年外放后,我第一次回了宋府。我來確定我的一些驚世駭俗的猜想。
這是一場私人性質的會面,地點還是那個院子,那間書房,相同的陰天,相同的燭光,
一切的一切都使人恍惚,仿若昨日重現。宋式玉還是坐在那一方書案后面,低著頭,提著筆。
我來了他也不曾抬眼,入室的人在他眼中不過一縷青煙。我環顧四周,
坐在了一旁的一張纏枝木椅上,有些不滿地顰起了眉頭:“怎么,這么不歡迎我,
連杯茶也沒有了么?”他未曾抬頭:“我記得我說過,你別再來了。”“你說得對,
但是這里是我家——”我嗤笑一聲,又冷下臉色,“你還沒有資格把我趕出去吧?
”他終于像是感到了意外了似的,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行了,
我不是為了這個來找你吵架的。”我敲了敲身側的木幾,“那個姓藍的道士是你介紹進宮的?
”“知道還來問我?”看,他甚至使用了同樣的回答,“是,但是那又怎樣?
”“我在想一些事情。”我沒想著和他兜圈子,他這種打太極的態度讓我非常、非常不爽,
“慕若昭是你和夏嚴合謀謀害的,
夏嚴的最后一擊也是你打出去的——你對于權位有著異乎尋常的追求,仿佛時間并不足夠,
為什么?”宋式玉的筆終于停下了。他直起身,目光靜靜地停留在我身上。
像一只無形的蝴蝶,這只蝴蝶或許從文德二十一年就一直存在著,
只是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它的存在。“首輔那個位置就這么讓你垂涎嗎?
你這種行為和我認識的那個宋式玉并不相符。”我低垂下眼睛,袖子底下的手緊緊攥在一起,
指甲刺入血肉:“你是為了其他,你想要皇帝的信任,所以夏嚴就是那個向皇帝示好的禮物。
”皇帝早就想要夏嚴死了,那個道士給了他一個非常符合他個人風格的借口,
表面上他還是熱衷修道不理朝事,實際上他對朝局把控得不能再清楚。
“我一開始確實沒有想到你要干什么,直到張御史說夏嚴害死了你爹。
”我的手指敲著身側的木幾,嗒嗒嗒,從小拇指到食指依次敲擊桌面,
“于是你也做了殺死夏嚴的推手,這是有仇報仇。”“但是報仇的目標并不只是夏嚴吧。
”我終于轉頭看向他。“你恨陛下嗎?”我問他。空氣一時間寂靜下來,我站起身打開窗戶,
光下塵埃浮動。“和光同塵,與時舒卷。”宋式玉嘆了口氣,
終于懶洋洋地朝外頭道:“來人,給大小姐上杯茶吧。”茶上來了,是上好的龍井,
茶湯青碧如玉。宋式玉算是舒了口氣,罕見地現出了些疲態:“我記得……唉,
希望你還喜歡。”“少時喜愛,如今也未曾改過。”我掀了掀蓋碗,但是并沒有喝,“好了,
回答我的疑問。”宋式玉靠在椅背上,轉了轉脖頸,現在看著倒是有些少年的模樣了。
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顯而易見的無奈:“你不是猜出來了嗎,一定要把這種話說白嗎?
你這個人真是……”出乎他意料的,我猛然站起身,走過去揪住他的領子,
更新時間:2025-01-08 15: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