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祀一祭就是七天,期間輾轉多地,又要多次運用靈感與山精海妖們溝通,一趟下來極為勞累。
但自然也是有好處的。
那些山精海妖沒有復雜的人性,往往更加純粹。
它們與天地萬物溝通交流的方式質樸又特殊,境界較低的弟子多數對天地的概念還很模糊,難以理解萬物,而觀察其生存方式,往往容易受其啟發,產生頓悟。
其實對于傅瀾月來說,天道已經成為了一紙文字,世界觀崩塌帶來的沖擊遠比她想象的更要強烈。
初筑基,她要把她混亂的記憶捋順都花了三四天時間,而后又花了極長的時間去接受真相,接受這個她生活了四十四年的世界原來只是一本書,接受她周圍人不過都是一段描寫,接受她最后的結局凄慘可憐。
她那閉關的幾個月,也正是因此心神不穩,而要去鞏固神識。
可她的世界觀終究還是“破破爛爛”了。
再怎么頓悟,她也只能從字里行間讀出同一個事實:這個世界是個巨大的狗血言情小說。
從前,中元祀是她增長修為的好機會;而如今,中元祀去不去,對她的意義已經不大了。
她之所以面對凈無卻不想退讓,只是因為心仍有不甘罷了。
傅瀾月原本以為,自己的前半生和書中如此不同,那就說明這命運的軌跡興許是可以改變的,說不準,說不準她的師尊、她的師兄們,對她也是有那么點感情的呢?
三十年,養個王八都該有感情了。
奈何仙人情緣淺,他們的心里早早就住進了夏清露,滿滿當當的,哪兒還有位置留給她這個小替身呢?
終究讓她失望了。
弟子們動身前,傅瀾月特地叮囑了蕭婧雪幾句。
玄衍的仙門大選十年一回,中秋后半月均在大選期限內,十六年前那場意外的峽淵動蕩耽誤了當年的大選,往后延了三年才再辦,蕭婧雪這屆是去年入的門。
這孩子天賦過人,又出身不凡,自小浸在靈石堆里,進玄衍后半年便引靈入體,是這屆里引靈速度最快的一個。
傅瀾月自己資質不行,可這么多年來銘雪峰弟子的事務大多都是她在操心,久而久之竟然還生出一點兒“父母之心”。
她見蕭婧雪有潛質,便總忍不住想多提點她幾句。
宮墻里長大的孩子不見得個個心機深沉,但對人情冷暖的感知比尋常人要敏感。
蕭婧雪知道小師姐真心為自己好,也愿意多親近她,自來就愛黏著傅瀾月,每天在雪梅庭里嘰嘰喳喳,就為了逗她小師姐多說兩句話。
此時雪梅庭里驟然沒了她的身影,傅瀾月一時還有些不習慣。
明明過去近三十年,傅瀾月都是過的這種獨居生活。
可偏偏嘗過了熱鬧,再去品冷清,就怎么都不是滋味兒了。
往年中元祀的隨行長老中都是李訓帶隊,其他幾個長老掠陣,今年不知是否有夏清露的緣故,領頭的長老換作了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凈無仙尊,李訓卻沒去。
傅瀾月問李訓:“您不去盯著,能放心得下?”
李訓也不看面前這位正是口中人的弟子,陰陽怪氣道:“他凈無仙尊天下第一,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傅瀾月心道:“你無所謂,我可放不下心。”
于是便把跟來雪梅庭蹭酒的李樓主客氣地請了出去。
或許是出關大吉的喜氣引人注目,也可能是傅瀾月釀的梅花酒香飄太遠,雪梅庭今日的客人著實是不少。
剛把李訓送出門,不過一盞茶的工夫,雪梅庭的大門就又被人踹開了。
傅瀾月抿了最后一口酒,頭也不抬,“滾出去。”
來人充耳不聞,徑直大步踏至傅瀾月面前,“砰”地一下,佩劍拍在石桌上,驚起幾片落梅。
那人嘴角翹起一個嘲諷的弧度,“怎么,你那溫良恭儉讓呢?如今終于不裝了?”
傅瀾月將清水倒進酒盞,細致地傾灑在身旁的梅樹周遭,臉上沒有一絲惱怒,語氣淡淡:“三師兄此去北齊學習交流,素質半點兒不見漲。怎么,是北齊的前輩們也以為師兄不可救藥了嗎?”
“你找死!”
三師兄——謝望松卻一下子奓了毛,又是一巴掌拍在石桌上,那石桌瞬間開裂了一條縫,幾近貫穿桌面南北,硬度當世無二的花崗巖霎時搖搖欲墜。
桌上的酒壺應聲落地,玉液灑了一地,頓時酒香四溢,醉人的梅酒和樹上的嬌艷紅梅香暗暗盈了滿庭院。
傅瀾月臉色一冷,“要撒野滾去別處撒,再來我這兒找不痛快,我就折了你的劍。”
謝望松下意識地收回了手,一把擱在在桌上的劍也拿了回去。
他絲毫不懷疑傅瀾月會把他這把劍給折了。
從前某次二人一同在駐凡守義樓輪值時,正好遇到邪祟行惡事,他故意將傅瀾月一個人留在那,后來這人帶著渾身血污回來,竟以引靈的境界一劍斬斷了他這個筑基的劍。
那把劍還是他最愛的一把。
如同每本玄幻言情小說必有一位迷戀劍成狂的劍癡少年,謝望松平日最寶貝的就是他那擺了整整一屋子的劍,把把比常人對待道侶還珍愛。
傅瀾月對謝望松那“把劍當老婆”的癖好門兒清,有時就以此來對付他對自己的捉弄。
數年前傅瀾月曾斷過一次他的劍,讓他老實了好長一段時間,沒敢再隨意挑釁她。
謝望松那時以為傅瀾月是因為自己被拋棄在邪祟面前,害怕過后的盛怒之下才會斬斷他的劍。
傅瀾月自己知道,她那時的確恐懼,過后再見到始作俑者時,是海浪般盛大的憤怒淹沒了她的理智,她才會對同門拔劍相向。
但她更多的不是對于邪祟的恐懼,也不是對于自己被背叛的氣憤。
謝望松喜歡捉弄她,卻也沒想置她于死地。
那邪祟也不過是個引靈境界,還沒成氣候,她哪怕正面對上,逃脫自保總歸不是問題。
她害怕的是,自己身后還有一村的百姓。
她怕自己沒法自保,也怕自己只能自保。
手中劍不敢停。
既要顧忌身后的凡人,又不敢和邪祟似的隨意調動靈氣。
仙人一劍出去,天地間流動的靈氣就那么多,一旦虧空,花凋草謝,莊稼遭荒,一塊兒地就給毀了,少說十年八年來恢復。
她瞎了那么多年,磕磕絆絆那么多年,第一次這樣真切地恨自己看不見,修煉進度比不上旁人就罷了,實戰時一和人對上總要慢上半拍,哪怕她已經盡全力去注意對方那邪祟的動向,每一劍刺出去卻還是差了那么一點兒。
好在傅瀾月略勝一籌,險險讓她斬那邪祟于劍下。
身后一村的百姓戰戰兢兢地從斷井頹垣中出來,齊齊對著血染白衣的傅瀾月跪了下去,除卻額頭觸地的聲音,安靜得近乎肅穆。
忽然,一個不滿始齔之年的小兒哭了出來,嘴里喊著“娘”,手中不停推著一個正和其他人一樣跪拜的女人。
女人身子一歪,倒在一邊,露出了滿脖子滿臉的血。
傅瀾月看不見。
她那對面邪祟也寧折不屈的脊梁,在那孩子哭出聲的一剎,彎了下去。
更新時間:2025-01-06 08:1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