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來了！”

綿心坐在回廊之下，聽見丫鬟這一聲驚喜的呼喚，緊閉的眼睫輕顫，緩緩抬起來，就見一抹高大的身影緩緩向她走來。

邵林跟從前一樣，擁有一副上好的皮囊，身段挺拔，氣質出眾。

只是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卻已經變得冰冷無比了。

綿心垂下眼睫，看了看自己枯老的雙手，忍不住輕輕苦笑。

“夫君還是一如既往的俊美……只是我才嫁給你十年，就已經形同老婦了。”

邵林來到近前，冷眼看著她衰老的面容，嗓音冷冽，厭煩無比。

“你知道你配不上我就好！”

綿心輕聲問道：“我已經把我的血都給你那表妹了……你今日來，還要什么？”

邵林攤開掌心，遞來一根長簪，閃爍著鋒利的光芒。

“最后一次，”他雙眼狂熱，語氣陰沉道，“我要你的心頭血！”

丫鬟尋鷺在一旁忍不住勸阻：“大人……夫人已經被你們取走很多血了，再取血的話她會死的！”

“少啰嗦！”

邵林哪耐煩聽這話，抬腳將丫鬟踹開了幾丈遠。

綿心看著他眼里的灼熱和野心，就知道今日這心頭血，自己是不給不行了。

邵林要她的血，她又毫無還手之力，不過是被殺了再取血或者自己主動給的區別罷了。

綿心感覺自己大限將至，她還打算體面些離開。

她伸出指尖，接過那支簪子，長長嘆息了一聲。

“許多時候……我都不知自己這一生辛苦謀劃，是為了什么。”

她被取走太多血，今年雖然才二十六七，卻已經跟蒼老的年邁老人沒什么區別了。

回望一路走來，她是個中等官員人家的庶女，在娘家時，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就跟嫡姐庶姐們爭得頭破血流、你死我活。

甚至嫁給如今已經當上大官的邵林的這門親事，都是她從三姐姐手里搶過來的。

但她當時不知的是，邵林有一位南疆出身的表妹，極擅巫蠱之術，可替人改命。

邵林對她百依百順，為了自己的升官發財，就連表妹說要用她的血來催運也在所不惜。

于是綿心就成了那個犧牲品，用自己的鮮血……去供養滋補邵林的運勢，讓他在這十年間，步步高升，平步青云！

而她呢？卻一日一日地枯老，以至于到了如今丑陋得不能見人，被邵林幽禁別院的地步。

這一生對她來說，辛苦謀劃換來的幸福太過短暫，而被折磨的時光卻又漫長了……

“噗呲——”

綿心毫無留念地抬手將簪子插入心口，感覺溫熱的鮮血涌出，彌漫開來。

這或許是……她最后一點血了。

原來這就是她的下場……最后孤苦死去，前十幾年的籌謀，都化作烏有。

綿心雙眼渙散，看見邵林十分興奮地拿碗來接自己的心頭血。

她的最后一個念頭，便是真后悔啊……

早知竹籃打水一場空，都用來供養他人了，她還費心費力做什么？

若有來世……她一定不要再爭當出頭鳥了，餓了有一口茶飯，日子寧靜安詳，便是最安心的。

……

綿心重生了。

她重生在她十五歲這一年的盛夏。

此刻她坐在涼亭里，看著自家三個姐姐在池塘邊為了一只風箏爭吵不休。

“四娘子。”

聽見這一聲呼喚，她轉過眼眸，只見她貼身侍奉的王媽媽走上前，將食盒放在桌上。

她伸手揭開，只見里面是幾樣她最愛吃的點心。

山楂雪球、青梅糕和糯米涼糕。

“謝謝奶娘！”少女甜甜地道了一聲謝，隨即拿起一顆山楂雪球，張開唇瓣，咬下一口。

甜絲絲，酸溜溜的味道在唇齒間彌漫開來，她舒服地瞇起雙眼。

“人家娘子恨不得喝露水來保持好身材，”王媽媽忍不住打趣她，“四娘子卻不一樣，喜歡吃吃喝喝。”

綿心咬著山楂雪球，滿不在意道：“能吃是福！有吃的，也是福氣！”

她重生以來，算是想明白了，把眼前的日子過好才是正經，籌謀多年最后卻是落得個凄慘下場，有什么意義？

邵林心狠，最后那段日子，連口熱茶都不肯給她喝。

今生她再也不會為了一點妄想，害慘自己了。

享受好當下的日子，得過且過，才是正經事。

反正離她今生嫁人還有一年多的時間，她才不管那么多呢！

綿心慢吞吞地吃著酥餅，聽著那邊蓮花池旁的爭執聲更大了。

“我就要這只鳳凰風箏！”二娘子拽著大娘子手里的風箏，十五歲的小娘子，瞪著姐姐，“大姐姐最年長，應該禮讓妹妹，而不是跟我爭！”

“我呸！”大娘子也才十六歲，不肯落了下風，立刻反唇相譏，“我還是正房嫡出，這府里正經的主子，你不過是個偏房庶女，也配跟我爭？！”

三娘子在一旁也是氣不打一處來：“我姨娘最得寵，這鳳凰風箏應該給我！父親最疼我了，等會我去向父親告狀，你們都給我松手！”

綿心在亭子里看著幾人爭得頭破血流，暗自嘆息了一聲。

她前世也是其中的一員，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占據上風，就跟嫡姐庶姐斗得你死我活。

直到后來她掐尖好強了一輩子，搶了三姐姐的夫婿，歡天喜地的嫁進邵家，卻被丈夫和他表妹利用，流干最后一滴血做了一輩子的工具人，仔細想來，真是可笑！

她是徹底放下了，但三個斗雞似的姐姐還沒放下，恨不得為了一只風箏，從對方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最后在三人的糾纏中，那只最漂亮的鳳凰風箏扯斷了線，掉進了蓮花池里去。

“哎，哎！”

三人眼睜睜地看著風箏掉進了湖面上，卻是恰好在中間，很難撿到。

大娘子氣急敗壞地推了二娘子一把：“都怪你要搶，這下好了，沒得玩了吧！”

“明明就是大姐姐沒拿穩！你下去撿！”二娘子倒打一耙，大娘子冷笑：“我是傻子？這個天下水，必定要染風寒的！”

“那怎么辦？都怪你！”

“都怪你才對！”

三娘子轉了轉眼珠子，倒是看向了不遠處的綿心。

綿心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就聽見三娘子走過來，搶走她手里的酥餅，抬了抬下巴：“四妹妹，你人嬌小，在荷花枝葉里方便行動，去幫我把風箏撿回來！”

大娘子和二娘子附和。

“那就讓四妹妹去，妹妹快去！”

“四妹妹快去啊，別耽誤功夫了，一會兒風箏被徹底浸濕，咱們可就玩不成了！”

綿心聽著她們頤指氣使的話語，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她記得前世自己也參與了這搶風箏的比賽，最后把風箏撿上來的時候，早就不能用了，濕噠噠黏成一團。

“三位姐姐，”她企圖講道理，“風箏是紙糊做的，一下水就軟爛了，現在去撿也沒用。”

“我不管，要你去就去，哪來那么多廢話！”三個人都很不滿，為了在她面前彰顯自己的那一點權力，把她當工具人使喚。

吃飽了撐的嗎？綿心無語，若是前世的自己必定要炸毛，跟幾人爭吵。

但今生她懶得多事，站起身去池塘邊給她們撿風箏。

才踩上池塘邊的凸出來的石階，就感覺石上有青苔，滑滑的。

綿心還沒站穩，下一瞬腳下一滑，她驚呼一聲：“啊——”

就“嘩啦”一聲掉進了蓮花池中，耳畔隱約還能聽見姐妹和丫鬟婆子呼喊的聲音。

“四娘子沒事吧？”太太抬眼詢問祝媽媽。

祝媽媽答道：“嗆了好幾口水，昏迷了半日，方才楚姨娘喂了一口湯藥，才醒過來，已經染上風寒了。”

太太聽著就有幾分煩躁，伸手用力戳了一下大娘子的額角：“你父親最不喜家中不寧，更何況姐妹相爭，坑害了你四妹妹，等老爺回來，仔細先了你的皮！”

大娘子冷哼一聲：“四妹妹向來古靈精怪的，說不準她本沒事，只是裝的嚴重而已！而且那楚姨娘也不得寵，父親不會為了此事責罰我的。”

太太皺起眉心，嘆息一聲：“你父親眼里容不得沙子，你別太樂觀了。”

晚上付老爺回府，得知此事之后，拒絕了三位妻妾的晚飯邀請，去了楚姨娘院中。

綿心躺在榻上，呆呆的看著他。

這還是她重生以來，第一回見到父親呢。

前世，她事事要爭先出頭，跟姐妹互相陷害，因此父親對她的態度一般般，沒什么特別的。

綿心只顧著看他，病中腦子昏沉，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鼻涕落了下來。

掉在了手背上。

“……”

綿心吸了吸鼻子，感覺很丟臉，連忙手忙腳亂的找帕子擦鼻涕。

“這孩子，”楚姨娘進來看見她慌亂的模樣，忍不住低聲訓斥了一句，“看見你父親來了，也不知梳妝一下，毛毛躁躁的，多難看吶。”

楚姨娘是個十足的卷王，前世為了在府里一眾美妻嬌妾中殺出重圍，早晚都要玫瑰花浴，敷臉做各種各樣的保養。而且每回見著付老爺，都要熏香沐浴，妝容濃艷，力求一絲不茍，八面玲瓏。

但即便如此，美人遲暮，還是敵不過新進的美嬌娘。

綿心看著都替她累得慌，小聲喚了一聲：“父親……”

“哎。”付老爺接過茶盞，答應一聲，倒沒覺得嫌棄，“孩子病著呢，特意梳妝做什么？難道我的女兒邋遢一點，我就不疼了？”

這話楚姨娘不敢接，卻想著，誰不喜歡優秀端莊的孩子呢？

再看看自家女兒，趴在榻上，發絲凌亂，面色蒼白時不時咳嗽一兩聲，楚姨娘看在眼里，就不免有幾分著急。

老爺難得想起她們母女，綿心這個樣子，既不乖巧又不可愛，怎么能討老爺喜歡呢？

綿心卻并未把付老爺的態度放在心上，橫豎都是他的骨肉，不可能把自己趕出家門吧？

那就沒什么好憂愁的。

綿心想起楚姨娘前世的結局。

楚姨娘年少時是揚州大戶人家培養的瘦馬，“揚州瘦馬”天下聞名，她生得貌美，能歌善舞，一直被主家灌輸要好生爭寵的心思。

因此在被送給付老爺做妾之后，為了爭寵維持自己的地位和待遇，付出良多，用盡手段。

但哪怕她面面俱到，卻還是抵不過年輕貌美的新人……最后心思太重，憂郁成疾，在自己出嫁后不到一年，就英年早逝。

綿心重生了，也想拯救她一回。

“姨娘別太緊繃了，”綿心看著她力求完美的模樣，忍不住道，“姨娘今日化了很厚的妝容吧？”

楚姨娘摸了摸臉頰，“一層脂粉，一層粉撲，還有眼妝和口脂。你都能看出來，那老爺豈不是也能看得出來……”

“是啊，”綿心順嘴瞎編，“粉太厚了，我都看見你眼角被粉堆出的皺紋了，還不如淡妝，清清爽爽的呢！”

楚姨娘吸了口氣，驚慌不已：“果真嗎？”

婦人摸著臉，趕忙去照鏡子了。

更新時間：2025-01-06 14:1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