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院中時,天色已晚。
昔日那棵砍斷的桃花樹已然被連根拔起,取而代之的是一棵開得茂盛的梨花樹。
離遙走近樹下,感覺與宇文酌身上的香氣相似,但隱隱缺少了什么。
身后傳來腳步聲。
“小姐,你回來了?”宇文酌手持一盞六角琉璃宮燈,燭光明暗交加,為他柔美的面容灑上一層溫和的光暈。
他剛要靠近,突然一道匕首帶著風聲呼嘯而來,使他頓時愣在原地,身體緊張地動彈不得。緊接著,匕首結結實實扎入樹干“叮——”的響起,同時,他腰間系著的香囊長繩斷開,墜至地面。
“抱歉,手滑了。”離遙走上前撿起香囊,并未立刻還給他。
宇文酌神情略微一僵后恢復如初,微笑道,“無事,小姐若喜歡,這香囊便送給小姐。”
“這里面裝的是什么?”
“放了些梨花花瓣,摻雜幾味藥草粉末,聞起來會有安神之效。”
離遙點點頭,“香囊賣嗎,我可以給你金子。”
宇文酌驚訝,“不必!小姐拿去便是。”
離遙并沒有和他客氣的意思,將香囊還給他,提出自己的要求,“我要一個新的,這個還給你。”
宇文酌哭笑不得,原來她是嫌棄自己戴過,“好,我會為小姐做一個新的。”
離遙淡淡應了一聲后詢問,“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宇文酌。”
這個姓氏,離遙好像在哪里聽到過。
幾年前被白冠州率兵覆滅的小國,其皇族姓氏,正是宇文。
離遙起初并未多想,只是接連遇到這個姓氏的人,她不由得問,“你認識宇文憐嗎?”
他愣愣地點頭,“宇文憐大人我自然認識。”
離遙本也沒想能聽到什么不一樣的回答,想著明日還要早起,便不再多言,繞過他徑直回了屋子。
她并不知為此旁邊偏房燭火一夜未熄。
次日早晨的衣物是由蘭茵親自送過來,在得到離遙的允許后,眾人紛紛進入房間,將數件衣物首飾擺放桌前供她挑選。
蘭茵搶在離遙開口前解釋道,“知道姑娘平日喜簡素,但進宮為顯正式,穿著需有所改變。”
離遙便隨手指了離她最近的一件。
兩名侍女走上前替她更衣,動作因提前得到吩咐而格外輕柔迅捷。
套上層層里衣,袖襦內搭緊緊相隨,齊腰裙輕輕裹身,疊搭有序。系好內系帶,廣袖外搭、腰封依次穿上。
離遙靜立不動,任由她們布置。蘭茵推近一塊等身銅鏡,“請姑娘照鏡,可還滿意?”
只見鏡中女子身穿交領齊腰襦裙,衣領飾以精致的云紋圖案與金絲。裙身由深藍與白色漸變蜀錦制成,銀絲與幻彩線刺繡的花瓣和羽毛交織,裙尾有藍金暈染印花。廣袖處繡有完整的雀鳥繡花,接袖處點綴羽翼狀的灑金飄片。云肩左右各垂下不同長度的輕紗飄帶交疊,身后連著兩條垂至腳踝的披帛,皆有珍珠與金絲繡成的花紋。腰封則是與整件長裙相呼應,以巨大的銀杏葉為主,緊緊束身,顯出腰間弧度。
離遙轉身,衣衫的層層褶皺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度,落下時恰好掩住烏金云雁重臺履。布料上的刺繡花紋工藝精湛,流光溢彩,栩栩如生。流轉的光澤照亮滿屋,宛如流水般靈動,似月華銀霜鋪落地面。
離遙對這身裝扮頗為滿意,整套裙子雖繡工繁復,看似厚重,實際上身輕盈,行動依舊便捷無阻。
蘭茵笑著扶她坐下,細心梳理她的黑發。
離遙的全部頭發被整齊地挽起,兩縷長發被編成精致的辮子,辮尾以兩枚金釵插在腦后,再以一頂古銅色發冠固定整體發型。腦后兩條辮子宛如垂耳兔的模樣,平添幾分俏麗。金釵尾以金色鏈環銜接紅色流蘇穗子,垂落耳后,隨風搖曳,為這古典的發型增加幾分靈動之美。
離遙起身,察覺宇文酌站在門口,并未走進。
“什么事?”
他將手中的香囊展開,“姑娘,您要的香囊。”
“你進來吧。”
宇文酌走近,離遙正欲接過,蘭茵道,“我來為姑娘帶上吧?”
離遙同意,于是蘭茵接過香囊,半屈膝掛在離遙腰間。
“時候不早了,姑娘該走了,公主在等你。”
離遙應了聲,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走回梳妝臺前,翻找出一個藥瓶丟給宇文酌。
宇文酌急忙接過,不等他詢問,藍金色裙角似風一般大步掠過他身側,只留下一句話,“治燙傷的。”
馬車里。
玄宓笑吟吟欣賞離遙這一身華服,“我和月白都覺得你會選這一件,果然很適合。”
江月白也側目贊許,“不錯,看起來沒有那么殺氣騰騰。”
昨天的茶,他最終還是接下了。說話也不再那般夾槍帶棒。
離遙誠實地回答,“隨手指的。”
玄宓笑容更盛,“對啊,我讓蘭茵把這件放在離你最近的位置上。”
“......”
馬車停于午門前,幾人下車,出示通行令后,由兩側的門洞入內。
不遠處還停著幾輛金質雕刻的馬車,華麗異常。
玄宓只輕瞥一眼,眼神微冷,“看來人都到齊了。”
兩路人即將分道揚鑣,江月白輕聲提醒,“萬事小心。”
玄宓點頭并吩咐,“你帶著遙隨便轉轉,有什么事派人來宣室殿找我。”
“好。”
隨后二人朝著不同方向離去。
離遙跟在江月白身后,不緊不慢地打量著亭廊景色。
這一幕,仿佛又回到初入公主府時的情形。
江月白走進一座亭苑內停下休息,“今天怎么只佩一把劍?”
離遙在他身旁坐下,“不想太醒目。”
兩人相對無言,清風吹過,離遙腰間的香囊發出清脆的鈴鐺聲。
江月白看著那枚葡萄花鳥紋銀香囊,“這是哪里買的?”
離遙捻起環鏈,“旁人贈與。”
“可否借我一觀?”
離遙解下,放在他掌心。
這件精致的鏤空銀香囊十分精巧,外部為鏤空花紋球體,上下球體以字母扣相合,內置兩個同心圓環和半球形香盂。更神奇的是,內層用軸心相互垂直的平衡環支撐,以圓環轉軸和香盂彼此制約,無論如何擺動,香盂都不會傾覆。
江月白見過這種香囊,做工精細,工序繁瑣,一般都是身份極為尊貴之人才佩戴。他笑了笑,還給離遙,“你朋友真是闊綽。”
離遙澄清,“不是我朋友。”
“真是無情啊。既贈與這般名貴之物,還不算你的朋友?”
離遙原本要系回腰間的動作停下,“名貴?這很值錢嗎?”
江月白嘴角微微上翹,帶著打趣,“嗯?他都沒有告訴你嗎?看來這人還挺實誠,不以此邀功。”
離遙不理他的玩笑話,“價值多少?我給他錢便是。”
“知道離女俠不缺金銀,可這香囊有價無市,不是金錢可以衡量的。”江月白好奇她聽到自己的這番話,會怎么做。
是否會摘下香囊還給對方,覺得受之有愧?又或者是不想欠下這么大的人情?
但離遙只是將香囊舉至眼前,審視片刻。
其中淡淡的梨花香氣散出,飄散在空氣中,她平靜地重新掛回腰間,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神情。
江月白笑道,“我以為你會因為知道它的珍貴而歸還。”
離遙不解地問,“他贈與我,我喜歡,為什么要還給他?此物價值他必定心中知曉,不是我搶來的。他若想求人情,我能給的,不需要名貴之物也會給予;不能給的,即使送我傳國玉璽也無法達成。”
她行事邏輯獨特,往往不同于常人,但很有趣。這令江月白忍不住想要探究更多,“那如果是你很喜歡、很想得到的物件,卻求而不得呢?”
“很喜歡、很想得到?”離遙無意識撫過劍柄,沉思片刻回答,“不知道,我未曾有過那種感情......或許會去搶,或者毀掉。”
她的答案總是出乎江月白的預料,“得不到就毀掉?你還真是......”
“非也。”離遙糾正他,“重點是‘可能’二字。”
意思就是,她不會在乎那個物件的結局。即使喜歡,即使很想得到。
和在靈觀寺時相似的回答。
她不相信神佛,似乎鐵石心腸,不容一絲情感的滲透。
不可否認她素來冷靜自持,但一個人的內心當真能如此無懈可擊嗎?
江月白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伴隨著幾名大臣的輕聲低語,他們的身影逐漸走遠。
離遙的視線落在他們身上,直至他們消失在視野之中,遂開口,“那是誰?”
江月白簡潔介紹,“為首乃大將軍白冠州和新任戶部尚書莊昊,后面幾位是成王府中幕僚。”
“新任戶部尚書......”離遙輕喃,似有所思。
江月白解釋,“一個月前上任戶部尚書徐正于嫡子大婚當天被刺殺,死相極其慘烈,至今頭顱未曾找回。”
離遙笑了笑,“徐正與白冠州皆為成王得力助手,兩家聯姻之后便更加休戚與共。他死了對公主來說不是一個機會嗎?為何你們不趁機扶持自己的人,又讓新任尚書被成王拉攏過去呢?”
江月白反問,“你為何覺得那新任尚書不是成王自己人上位?”
離遙搖了搖頭,“兇手尚未緝拿歸案,徐正死后的得益者最有嫌疑。許是成王多疑,或者他的手下害怕猜忌。”
江月白注視著她,感慨,“看來你對人性觀察深刻,且相當悲觀。事實的確如此。”
離遙抬起眼眸直視他,似要看穿他的眼底,壓低聲音問道,“所以,徐正之死的幕后主使,是公主?”
江月白眼底掠過一抹驚訝,隨即唇角輕輕勾起,“離小姐,我們之間還沒有熟到可以坦誠相告吧?不過——”他話鋒一轉,“如果離小姐可以告訴我是誰親手殺了徐正,那我也可以回答離小姐的問題。”
離遙面色冷倦,“你既然心中已有答案,為何還要問我?”
“離小姐也是。”江月白從容一笑,“我的答案和離小姐的答案是一樣的。”
他承認了。
白家與徐家利益緊密相連,不可輕易撼動,宛如銅墻鐵壁,遮掩成王隱秘之事。然而玄宓卻無絲毫拖泥帶水,不懼威脅不畏后果地砸破這面看似堅不可摧的鐵墻。
不得不說,這樣的瘋勁,離遙很欣賞。她心中有個念頭隱隱浮出水面,“有一件事,我想還是提前知會你一聲比較好。”
江月白側目,“何事?”
離遙啟唇,吐出一段話。
語畢,江月白陷入沉默。死一般的寂靜蔓延開。片刻后,他神色不明,緩緩重復她剛才的話,“你,要當街刺殺白承簡?”
更新時間:2025-01-07 14:0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