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噩夢中驚醒時,程葉川上半身還靠在床邊,雙腿在地板上搭了不知多久,仿佛陷入了冰窖,已經冰涼到失去知覺。
發紅的脖子上浮現著冷汗,稍微一動,渾身都傳來錐心的刺痛。
床上突然響起一陣“嗡嗡”的震動,程葉川忍著疼痛轉頭,發現已經到了該去餐廳打工的時間。
手機屏幕不知道在哪一次掙扎中摔裂了,碎的如蜘蛛網一般,數字都看不真切。
屏幕上提示著幾個未接來電,程葉川看著一串熟悉的數字,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回了過去。
“我以為程先生您是要玩人間蒸發呢。”電話另一端傳來低啞的男聲。
“在休息,沒有看到。”
對面的聲音帶著絲威脅,“休息沒事,休息完了,您記得正事就行。”
程葉川沉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氣,“再給我兩天的時間,這個月底工資一發下來,我就給你打過去。”
“那程先生的誠信,我們還是相信的。只要賬號上的錢準時打到,保證你爸爸平安無事,”聲音頓了頓,語氣一轉,“晚一天,也就一根手指頭的事…”
“不要動他。”
“我們只要錢,不犯法。”電話被“嘟”的被掛斷。
家門還敞著一條縫,屋子里已經變的凌亂不堪,他像坐在廢品間的拾荒者,木然的打量著周圍。
床頭邊傳來一縷溫柔的微笑,程葉川輕捧起自己和姐姐程葉晚的合照,小心翼翼地撫摸著。
照片上,他們倆緊靠在一起,姐姐的從身后摟住他的肩膀,滿目的笑容溫和又甜美。
那一年,他們倆都還沒有遇見耿桓一家。
程葉川常常會想,如果沒有發生那些陰差陽錯,如果他的姐姐沒有嫁給耿桓的父親,那現在的一切會不會不同。
那段黑暗的記憶中,除了寄人籬下的卑微,便是無盡的擔驚受怕。他每天如同踩著鋼絲過日子,不知道恨自己入骨的耿桓,第二天又會換什么新手段折磨他。
程葉川還記得,當年從耿家離開的時候,姐姐哭著告訴他,是耿桓的父親耿永德不愛她了,他們是被趕出家門的。
那一瞬間,他的心里甚至是開心的。
被趕走的消息就像一道特赦令,他以為自己終于逃離了耿桓的魔掌,徹底結束了噩夢一般的日子。
然而苦厄從來不會憐憫可憐的人,程葉川知道一切真相時,是姐姐快去世以前。
姐姐在病床前聲淚俱下地告訴他,當年其實是她在耿家最困難的時候拿走了耿家的錢,并且拋下了癱瘓的耿父,在耿家破產之際,提前帶著他銷聲匿跡。
在得知真相后的每一天,程葉川的內心都只有無限的愧疚。他懷著那份對耿桓不知名的情緒,就像活在陰溝里的老鼠,恐懼到連陽光都不敢直視。
程葉川很想告訴耿桓,自己沒有真的恨過他。
驕傲霸道如耿桓,程葉川無法想象從高處掉入泥土的少爺,在家破人亡,一無所有的那些年里,是如何一個人熬過無盡的打擊。
在不斷的懼怕和自責中,程葉川甚至隱隱的希望耿桓可以像當年一樣站在他面前,劍拔弩張的威脅著他,這樣他的內心也許能平復一些。
這一天來的比程葉川想象中更快。
再一次出現的耿桓,當年那身白校服已經換成了西裝,只有那份囂張和傲視一切的氣質一如既往。
程葉晚口中那個猶如喪家犬般失去一切的耿桓,仿佛從未存在過。
好像他除了更高一點之外,還是那個一身桀驁的少年。程葉川站在他身邊,高貴與低賤的界限依然明顯。
腦海被混亂的回憶所擁堵,程葉川失神地走在去飯店的路上,手機突然又響了。
“啊…小程啊…”程葉川聽出是飯店老板的聲音,話里帶著猶豫,“是這樣的啊小程,我們飯店呢,最近這個生意不太好你也知道…所以決定把人員稍微調動一下,你在后廚的切配工作,就合并給服務員了…”
不用問多余的話,程葉川當然明白原因。
就像耿桓曾經說的那樣,只要他還活著,就不會讓自己好過。
少年時期的一句威脅,延續到今天依然適用。
程葉川低頭緊緊扣住手機,如果所謂的報復,可以讓耿桓的憤恨得到緩解,能夠抵消姐姐曾經犯下的錯誤,他愿意為此付出一切。
雖然他已經是個一無所有的人了。
程葉川的沉默寡言,并非是遇見耿桓以后才有的事。
他覺得自己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就帶著一股霉運。
媽媽在生他的時候因為難產不幸去世,原本幸福的一家三口,因為他多余的到來而支離破碎。
雖然姐姐沒有提起過,但程葉川知道父親不是從一開始就酗酒賭博的,他原來也是一個很溫柔,很愛家的男人。
因為他的出現帶走了母親,所以父親才慢慢變成了一個只會拿皮帶抽人,喝醉后砸壞家里的板凳,還把他鎖在黑屋子里兩天的男人。
因為他的累贅,所以姐姐才會從高中輟學,放棄優異的成績打工供他學習。
程葉川三個字就宛如倒霉的符號,一提到他的名字,大家就會露出嫌棄的眼神,像遇見瘟神一樣。
在別人眼里,他總是一個人低著頭,長長的劉海蓋住半張臉,陰沉的樣子像個活死人。雖然成績好,卻整日獨來獨往沒有朋友,沒人愿意正眼看一下他那張其實也很白凈秀氣的臉。
在集體孤立行為中,每一個旁觀者都是責無旁貸的施暴者。從不愿意解釋的程葉川,不知道經受過多少次欺辱。
少年們所謂的頑劣和無知,就像鈍刀一樣戳在他身上。雖然見不到鮮血,但每次的欺壓都會在他心里留下傷疤,把他年少且脆弱的自尊,捅的千瘡百孔。
以前的他總是盼望通過學習,改變自己卑賤的命運。
就像書里說過的: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有著最艱難的那一年,將人生變的美好而遼闊。
可是生活帶給他的,似乎只有年復一年的苦難。
姐姐離世以后,他在這個世界上僅存的溫暖,也被無情的奪走。
二十三歲這個年紀聽起來只是人生的開始,但程葉川的日子卻像無底深淵,過去和未來都爛在谷底,拽著他一步步下沉。
他茫然地走在馬路邊緣,看著周圍熙攘的人群。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方向和目的地,堅定而快速地為生活奔走著。
只有他像一個多余的物件,沒有目標,沒有方向,無所適從的被隨意擺放在中間。
“你他媽的是不是有病啊?過馬路不看車等著被撞死是吧?”
一道長急的剎車聲突然響起,罵罵咧咧的男人從車里探出來半個頭,“一出門就撞到傻逼,真他媽的晦氣。”
被眼前的車輛嚇的一趔趄,程葉川猛然驚醒,才發現自己站在馬路邊,雙腳已經踩到了斑馬線,周圍的車輛正擦著他飛奔而過。
他慌亂的后退著,腳后跟突然磕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本就搖擺的身體一個不穩,直挺挺的向后方倒下。
隨著他身體著地的聲響,周圍傳來了“啊”一聲尖叫,不明所以的路人紛紛轉頭,迅速聚集了一堆看熱鬧的目光。
陌生人的眼神就像尖銳的玻璃,用力地剜在他身上。程葉川顧不得身上的雜物,飛快地撐起身,逃一般的原路返回。
插在口袋里的手微微發抖,程葉川把手小心抬起來地時候,忍不住“嘶”了一聲。
手腕處有兩條明顯地擦痕,猩紅地傷口里還能看見灰色顆粒,周圍泛著一圈暗沉的粉紅色。憑著他多年受傷的經驗,腫起來也只是時間問題。
另一份工作辭退通知也如期而至,程葉川心里已經沒什么波動,但是來自會所的電話始終沒有打過來。
他無比忐忑的按時上班,領班和同事還是那副不把他當回事地態度,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會發生一樣。
左手腕已經徹底腫了起來,托餐盤的時候,邊緣傳來的重力壓迫著傷口,疼得程葉川的胳膊直抖。
他低頭走著,走廊中突然出現了一雙腳擋住去路,程葉川詫異地抬頭,正對上領班狐疑的臉。
“今天VIP有顧客,指名點姓的讓你上去,”領班把程葉川從頭到腳的打量了一圈,語氣質疑,“你上次替班的時候,在樓上都干了什么?”
程葉川的臉色很沉,他仿佛知道原因,卻垂著頭沒有回答。
“我警告你,別仗著自己長了張小白臉,就做些不切實際的夢,”領班惡狠狠的警告,“出了事我饒不了你。”
相比較心里始終吊著口一氣,被領班通知的時候,程葉川的心反而落了下來。
站在豪華包間的門口,屋內的歡聲笑語隔著門向外傳來,程葉川把手指放在門框上,冰涼的觸感在指尖蔓延開來,他在門口僵硬的停駐良久,最終還是鼓足勇氣推了進去。
耿桓就坐在最中間的位置,正笑瞇瞇地看向他。
更新時間:2025-01-08 08:3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