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內,大雨如注,傾盆而下,落在青石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白夫人躺在雕花木床上,床帳輕垂,然而她睡得很不安寧,緊皺著眉,仿佛夢中也遭遇著重重困擾,額間冷汗不止。
大夫診脈后,白承簡忙詢問情況,大夫開出藥方沉痛道,“白夫人夜不能寐,輾轉反側,飲食無味,顯然是憂思過重,長此以往,藥石無醫啊?!?/p>
大夫的話如重錘敲擊在白承簡心頭,讓他感到一陣無力和焦慮。白承簡看著藥方上密密麻麻的藥材,心亂如麻。
母親自有孕以來,肚子漸漸變大,而她本人卻逐漸消瘦,仿佛是附中胎兒在吸食搶奪著她的全部精氣。
大夫說,女子有孕確實會多思,但白夫人的情況已是非常嚴重的地步??粗臐M面倦態,白承簡亦陷入深深的痛苦中,他不知道該如何做,才能令母親擺脫這股死氣。
外頭傳來一陣說話聲,是白冠州派人送來新的珠寶首飾。
白夫人被吵醒,朦朧中睜開眼,“承簡?”
“母親,你醒了。”
白夫人在他的幫助下,護著肚子艱難坐起身,“難得做了個好夢,真是不愿醒來。”白夫人嘆息著,眼中流露出留念之意。
白承簡不愿掃興,笑著問,“母親夢見了什么?”
“夢見菩薩撫摸著我的頭,說我是有緣之人。”白夫人臉色有些蒼白,但神情雀躍,“真是慈悲心腸。”
“......”白承簡看著母親,心中涌起莫名的悲傷,但他不愿母親察覺,強忍著情緒故作輕松道,“母親,不如讓秋水回家住一段時間?也好陪陪你。”
白夫人急忙制止,“她在徐家掌家的地位尚且不穩,怎么能隨意離開。”
“掌家?”
白夫人輕描淡寫道,“你父親后院清凈,家里的瑣事都由我打理,所以你不清楚妻妾間那些手段。男人爭天下的權,女人只能爭一家后院的權?!?/p>
白承簡猶豫道,“母親的意思,是徐酈的寵妾,會趁機而入為難秋水嗎?”
白夫人苦笑著搖頭,“你不懂......為難秋水的,從來都是徐家那群男人啊......你不會懂的,就算我這么多年對你的悉心教育,你終究是男子,無法理解你妹妹的身不由己?!?/p>
白承簡默然,心頭無力感更甚。身為長子,無法為母親排憂解難,身為兄長,亦無法護妹妹周全。他對母親與妹妹所壓抑的痛苦和情感有所察覺,卻難以言表。
無暇深思,下一刻,白夫人突然詢問起珠兒的下落,“珠兒呢?她今日似乎一直在忙碌,我都沒有見到她。”
白承簡身體一僵。院外的人正忙碌著打撈珠兒的尸體,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母親的問題。
欺騙?隱瞞?他心中困惑猶豫,矛盾又掙扎。
白夫人那銳利的目光仿佛能洞察一切,她立刻察覺到兒子臉上的猶豫和不安,“你為何這般神情?”她追問著,聲音中帶著一絲不容忽視的嚴肅。
白承簡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尋找勇氣來面對接下來的話語,“珠兒她,方才被如夢失手推入井中。”他一字一頓地說出這個殘酷的事實,聲音低沉而沉重,他甚至不敢直視母親的雙眼。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整個房間。
白夫人呆滯地望著他,一時間無法理解他的話,心中的震驚如潮水般涌來,沖擊著她的理智和情感,“珠兒,死了?”
白承簡沉默不語,他的沉默比任何言語都更加沉重。
白夫人沒有撕心裂肺,也沒有痛徹心扉。她眼中充滿巨大的迷茫和痛苦,淚水悄然滑落,打濕衣襟。
“母親……”白承簡想要說些什么,只恨只言片語太過無力,“當心身子,切勿傷心過度?!?/p>
“如夢,哈哈哈......是他,是他指使......因為是我堅持將珠兒留在身邊......”白夫人喃喃自語,竟笑出聲,隨后諷刺地勾唇,“你要如何處置如夢?”
“如夢是管家的女兒,母親如何決斷?”白承簡小心翼翼詢問道。
“你做主就好,我累了?!卑追蛉耸萌パ蹨I,重新躺下。她的聲音充滿了疲憊和無奈,仿佛失去了所有耐心和希望。
“......好?!?/p>
白承簡退出房間,掩上門。這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他只覺得心力交瘁。
然而事情并未結束。緊接著,李榷走近,向他匯報,“將軍,這井有古怪。打撈許久,始終沒有找到珠兒的尸體?!?/p>
白承簡靜默片刻,他的目光穿過雨幕,仿佛穿透這層薄薄的水簾,看到更遠的地方。天地間,只剩雨聲淅淅瀝瀝,如同一首哀歌。
“都回去吧?!卑壮泻喗K于開口,聲音難掩疲憊無奈。他深知,繼續搜尋下去也不會有結果。
這一切,都和離遙的刻意引導有關。先前對她的欣賞和贊嘆都化作苦澀,他不禁自問,她究竟有何目的?
雨簾低垂,淅瀝之聲掩去屋外喧囂,白承簡的內心卻無法得到安寧和平靜。
翌日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薄霧時,他再次來到藥鋪前等待。他心中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既有對離遙出現的期待,也有對未知真相的恐懼。
藥鋪已經正常開業,東門玨荷見到他,將包成一團的手帕交給他,“離姑娘先前來過,囑咐我如果你來了,就將此物交給你?!?/p>
白承簡沒有說話接過。雖然沒打開,但握在手中,已感知到其中之物的輪廓,他霎時心跳加速,“......她還有什么要對我說的嗎?”
“她說,想知道真相,就去京郊吧。”
風聲呼嘯,氣氛蕭瑟,歷經大火摧殘過的土地,在恢復后煥發新生。杏花樹林再次綻放,重現生機,花瓣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訴說過往的悲傷。
離遙靜靜佇立杏花樹下,一襲鵝黃青色漸變長裙,白色薄紗斗篷被風裹挾起,無所顧忌在她身后張牙舞爪。
白承簡緩緩走進杏樹下的陰影。
“故地重游,感想如何?”離遙的聲音如同風中的花瓣,輕柔而嘲諷。
白承簡緩緩攤開掌心,露出翠玉扳指,“赤風、玉佩、珠兒......都是你設計......為什么?若是為她報仇,為什么不直接殺了我?”他的聲音帶著疑惑與痛苦。
離遙凝視著那枚扳指,歪頭發問,“殺了你,我該怎么對付白冠州?”
“你是想......”白承簡似乎意識到什么,聲音戛然而止。
“替你最憎恨的人欺騙隱瞞這么多年是什么感覺?”離遙嘲諷地望向他,她字字如鈍刀,割在白承簡隱埋最深的痛處,“我若是你,早在五年前就告訴你母親,白冠州是個什么樣的爛人!選擇逃避、甚至不惜害死另一個無辜的女人,你有什么資格在我這里求一個解脫?”
“我沒有想害她!”白承簡努力保持鎮定,然而眼神中露出深深的痛苦,“我不想害任何人!”
離遙大步上前死死扼住他的咽喉,“虛偽至極!火因你而起,你眼睜睜看著她倒在大火里,這就是你口中不想害任何人嗎?!”她的聲音冷冽如冰,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審判著白承簡的靈魂。
大火。
熊熊燃燒的大火,如同夢魘中那般兇猛,吞噬著一切。
女子身懷六甲,倒在大火之中,而白承簡卻因為得知她和腹中孩子的身份,憎恨又害怕地逃跑。
那不只是夢魘,也是五年前真實發生的一幕,深深烙印在白承簡的記憶中。
窒息的感覺如潮水般涌來,他的意識逐漸模糊,往事一幕幕在眼前呈現。
七年前,他尚未及冠,父親白冠州還是他心中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白承簡仰望、追逐著他,渴望也能像他那般建功立業。
圍剿南臨花費整整兩年時間。南臨人陰險狡詐,善蠱蟲,有傳言南臨皇后以妖法作陣殺傷無數。大楚一度陷入逆境,因副將范氏指揮失誤,導致白冠州被敵軍擊潰,掉下懸崖,一度生死不明。隨后范氏走漏消息,導致軍心渙散,南臨借此機會大勢反擊,頗有轉危為安的趨勢。然而好景不長,六個月后,白冠州奇跡般出現了!不僅安然無恙,更攜帶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他不知用何方法潛入南臨皇宮,刺殺了老皇帝。隨后里應外合,逼迫宇文皇后下旨撤軍,宣布投降。
因此一戰,白冠州名聲大噪,天下聞名,成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戰神。關于他離奇的死里逃生,更有人添油加醋編造出因將軍被小人暗害,命不該絕,因此神仙下凡相助,且贈與神劍的故事。
那把神秘之劍的名字和來歷,無人可知。
白冠州榮耀歸來,白承簡自然為他感到自豪。
可是,作為親密的父子,他也能感覺到父親的變化。父親宴席應接不暇,以他如今的名聲,這本是情理之中,但白承簡還是察覺到了異常。
那天他捧著從古玩店淘來的古董字畫,興致勃勃地打算獻給父親,卻被下人告知大將軍正準備出門應酬,無暇見他。
白承簡心生一計,面對積淀許久的疑慮,他決定跟蹤父親,解開心中疑團。
他匆匆換上衣服,有丫鬟呈上腰帶玉佩,他隨意挑了一塊系上,然后尋了個借口出府,急急忙忙追趕過去。
馬車越行越偏僻,竟然來到了京郊。
白承簡從最初發現秘密的興奮,逐漸變得惶恐,他攢緊手中雀鳥玉佩,不停摩挲,試圖平復內心的焦慮。
停下,現在回去,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這樣想著,卻遲遲沒有調轉馬頭。
馬車緩緩停在一片杏林處木屋前,一名藍衣女子笑著迎向白冠州,二人緊緊相擁。
這一幕令白承簡感到頭暈目眩,他視線逐漸模糊,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旋轉。白冠州的笑臉在他眼中逐漸扭曲,變成惡鬼獰笑的面孔,令他心生恐懼。一陣惡心感涌上心頭,他曾經最向往、最敬畏的英雄,竟然也不過是個腐朽之徒。
白冠州的背叛讓白承簡久久無法回神,呆呆看著二人進入屋內,不知過了多久,白冠州才坐上馬車離開。
白承簡有了動作。他僵立許久的身軀傳來酸麻感,但他面無表情,仿佛無所察覺。他走到木屋前,女子正欲關門,見了他,微微一愣,“你是?”
未答。
女子見他神色黯淡,失魂落魄,以為是位迷路的貴族少爺,“你是迷路了嗎?要不要進屋喝杯茶?”
白承簡任由她引領,麻木地走進屋內。
他無心打量此處,目光落在女子微微隆起的腹前,怔住,“你懷孕了?”
女子沒在意他的失禮,面上有些羞澀和喜悅,“是,已有三個月。夫君說希望是個女孩兒?!?/p>
白承簡有種強烈的沖動想要仰天長嘯,宣誓內心的情感,同時又感到無比的悲痛,恨不得大哭一場,他滿是惡意地嘲笑,“是嗎?我怎么不知道我爹背著母親納了妾室?”
女子茫然,隨后反應過來,臉色逐漸慘白,顫抖著聲音詢問,“你,你是......冠州的兒子?他已娶妻?”
白承簡只覺得她惺惺作態。白承簡威名,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他兒女雙全之事!他狠狠推開女子就要往外走,不愿再看見她,“少裝作不知情的模樣!你和這個孽種就不該存在!”
燭火被不慎翻倒,燃起的火焰迅速吞噬周圍,以驚人的速度擴散開。女子蜷縮在地,捂著腹部,表情扭曲,一陣一陣的疼痛襲來,似乎將她的靈魂與肉體割裂。血跡從衣衫緩緩滲出,染紅地面?;鸸馀c鮮血纏繞,點亮昏暗的空間,她抬起失去血色的臉,無力的痛呼與灼燒的斷裂聲交織,令人心生魔障。
白承簡轉身,沒有回頭。
從此,無法回頭。
他的眼淚帶著憎恨與厭棄流下,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汲取些力量,探向腰間,摸了個空。
他注視大火中的竹屋。
心中明白,那塊雀鳥玉佩也一同焚燒殆盡。
意識逐漸朦朧,往昔也漸漸遠去。
他被離遙緊緊扼住,空氣被無情的封鎖,面色迅速漲紅,但并未掙扎,雙手無力垂落。
生死之際,離遙的狠絕,讓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迫,但他卻在這股壓迫中感到內心的寧靜所有的紛擾都隨著呼吸的停止而消散。
離遙冷笑一聲,狠狠甩開他,“裝模作樣,你知道我不會殺你?!?/p>
白承簡狼狽地彎著腰,劇烈的咳嗽像無情的錘子砸在他的胸口上,他試圖大口呼吸著以緩解窒息的感覺,“咳咳咳......我倒希望,你能殺了我......咳咳咳,這五年的夢魘猶如煉獄,我太累了......隨你處置吧......”
“小將軍向來自詡為人正直剛正不阿,看來這五年時光讓你夜不能寐,飽受內心煎熬之苦?!彪x遙毫不客氣地嘲笑,“我最樂見偽善者自食惡果,備受折磨。我不會殺你,我要你的軍權。”
白承簡雙眼赤紅,“你......”
“白冠州不惜抗旨也要保住你的兵權,呵呵......”離遙輕蔑一笑,未盡之語不言而喻。
白承簡緩緩起身,心中已有推斷,“你是越王的人?!?/p>
如今圣上想要收回白家兵權,越王與成王為此爭斗不休,若能勸服白家順從圣意,討得陛下歡心,自然是大功一件。白冠州與成王利益一致,離遙不可能為成王而來。
離遙未置可否。
白承簡沙啞著嗓子,“好......”盡管兵權于白家是最后的底牌,但身心俱疲使他心灰意冷,他終于能理解母親終日燒香念佛的行為,那是一種對塵世紛擾的超脫。
離遙卻截住了他的話,“不必急著回答我?;厝ド钏际鞈]后再作答復,我還有一份重禮相贈?!?/p>
她看似無害的笑容在白承簡眼中無比邪惡,她送出的大禮,想必定能叫他銘記一生。
白承簡心生不安之感,他大步跨上馬,穿越杏花林間小道,疾馳而去,身影消失在樹影之中。
“去吧?!彪x遙帶著異常的溫柔輕聲道,“去見她最后一面。”
暮色漸漸降臨,天空被血色的夕陽染得深沉。街道上的行人紛紛議論著,避讓開疾馳中的駿馬,他們眼中充滿了驚恐與不安,仿佛是預感到不祥之事。
白承簡耳邊一片呼嘯風聲,心中的不安愈發加重。他緊握韁繩,心跳如鼓點般急促。
越臨近白府,天邊那抹血色越發濃重。白承簡眉頭緊鎖,直覺讓他再次加快馬速。駿馬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焦慮,蹄聲更加急促。
不!那不是夕陽的余暉,是火光!白承簡看清那股股濃煙,心臟猛地一沉。他來不及停馬,飛身踩過馬背,如同離弦之箭朝亂作一團的白府奔去。
熊熊火焰無情蔓延,奴仆們驚慌失措,提著水桶來回奔波。
“將軍!”李榷從濃煙中跑出,滿臉煙熏火繞,咳嗽聲不斷,他急切地朝白承簡報告,“夫人還在祠堂!”
白承簡一驚,立刻向著火海深處走去。李榷有心阻攔也攔不住。
火焰瘋狂舔舐著祠堂內每一寸空間,佛像雕塑被吞噬,發出噼啪的聲響。白夫人蜷縮在地板上,身下衣裳滲出血跡。她身體微顫,手中緊握一塊雀鳥玉佩。
白承簡不可置信地眼見夢魘地一幕再次上演,他看到的不再是模糊的幻影,而是清晰得令人窒息的現實。只是這一次,被火焰吞噬的女子不再是別人,而是他的母親。
他毫不猶豫就要沖進去,和五年前不同,他不再冷眼旁觀,心中只有救回母親的念頭??上乱豢?,火勢驟然兇猛,仿佛是上天在懲罰他,屋梁經受不住火勢的侵襲,發出吱吱嘎嘎的悲鳴聲。頃刻間,祠堂轟然倒塌,一切化作廢墟,塵土飛揚,火光沖天。
“不——!!”白承簡撕心裂肺地呼喊,聲音中充滿了絕望和痛苦。
“將軍!不可!”李榷拼死攔住失控的白承簡,他深知此時沖進去無異于自殺,“夫人已經......”
“母親??!”白承簡一雙眼猩紅,仿佛要滴出血來,他心中充滿了悲痛與憤怒,在這一刻他竟涌出一股怪力,狠狠甩開李榷,狼狽著跑向火海處,不顧一切地想要沖進那熊熊燃燒著的廢墟。
李榷迫不得已,他知道白承簡此刻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將軍送命。于是他狠下心來,狠狠打暈他,將他帶離了此處。在李榷肩上,白承簡的身體無力垂下,他的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而他心中,卻是一片無法言說的空洞和悲涼。
更新時間:2025-01-07 14:00:41